允青霜一行人聚在林边,冒雨而憩。
雨前泛滥的蠛蠓已经消失了,因着地上到处都是裂缝,决堤似的暴雨并未形成水洼,千秋门几人也就忍耐着围在回归阵旁,或坐或站。
繁景领着硕果仅存的几个凤凰宗弟子不远不近地坐在一旁,受伤的人伤势都已经过处理,无甚大碍。
虽则如此,被狼群围歼造成的惶惧却难以磨灭,众弟子均面容青惨,神色消沉。
这几人时不时朝繁景投来不加掩饰的、满含愤恨的目光。
繁景自然察觉了这几人对自己的仇恨。
出门前整整六十位弟子,算上方才中途离开的,到如今已不足十五,这般死伤惨重,他难辞其咎。
若不是时机不对,且繁雅志先前已安抚过一番,恐怕自己早已被这几人一拥而上,乱剑砍死。
繁景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少年。
这雨来得急,因着要布回归阵,众人都没法躲开,各自在储物袋里搜寻许久,只有女修林芙蓉找出了两把紫竹伞,一大一小,大的给了几个伤员,小的立在布阵的燕以敖旁边。
其余人都无物可遮。
对修士而言,这本不算如何。
何况刚刚脱险,繁景心头仍留惶惧,根本无暇注意这些小事。
此时他才发现,繁雅志身旁的青年不知何时在两人头顶布了一片藤蔓,藤茎藤叶互相缠绕,圆密如盖,正可作遮挡之用,两人相拥坐在藤盖下头,其亲密一望即知。
恰在此时,那青年似乎察觉了繁景的目光,投来冷冷一瞥。
繁景心头一悚,复又一梗。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几年,一个资质如此庸钝不堪的杂役便有了今日的修为。
当年,他得知被驱逐的繁雅志栖身在一户杂役家中,心中暗暗痛快了许久。
你也有今日!
这俩人惹了炼兽宗被追杀,走投无路来凤凰宗求助时,天知道他有多畅快!
比连升几级还舒坦。
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两人竟入了千秋门,那杂役进步神速,繁雅志修复了灵根与丹田,修为与当初相差无几!
老天怎能如此不公?!
繁景心中愤恨渐起,又迅速颓丧下去。
如今一切都完了。
他回去怎么面对宗主和父亲?
当初宗主能在那两人陷入绝境时接纳他们进宗,便表明他对繁雅志这个儿子还有情谊。
若他知道繁雅志如今修复了灵根……
心中方寸已乱,繁景难以自持地用拳头狠狠砸了几下地面,击起阵阵污黑的水花。
这动静似乎引起了少年的注意,雷声隆隆,他对身旁的人说了什么,噔噔地跑出了藤盖,向这边跑来。
“阿景,你到那边和我们一块儿,不要淋雨了。”
“不用了,我就想自己待着。”繁景的语气十分生硬。
他看得清楚,那青年并不喜欢他,若是他有意请自己避雨,早就出声了,何况,还有两个千秋门的弟子也跟他一样在雨里淋着呢,几时轮到他躲着?
少年抹了抹脸上的水渍,欲言又止,半晌,道:“回归阵吸取的灵气也差不多够了,你再忍忍,咱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哦。”他按捺住心中的厌烦,敷衍地应了一句。
他的态度毫无掩饰,繁雅志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出来了,可他不明白这厌恶从何而来,明明在凤凰宗时他和堂弟的关系并不差,当日他和允青霜两人能顺利逃离炼兽宗的追踪,也有小半是靠了繁景的帮助,为何如今堂弟对他这样抗拒?
难道说,没有血缘维持,曾经的情谊也会随时光流逝吗?
雨横风狂,一只硕大的蛾子被吹折了翅膀,掉落在繁景头顶,后者心不在焉地揪着旁边的杂草,对此浑然不觉,少年伸手,替他摘掉了飞虫。
“繁雅志!”耳边传来允青霜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冷厉,“回来。”
“啊,”少年应道,“马上。”
他不放心地嘱咐繁景:“待会回归阵一启动,你就跟在我旁边,我看那几个人有些不对,你不要落单。”
说完,他急匆匆地回到了藤盖下面。
允青霜迎面丢来一块帕子,他接过来,胡乱擦了擦头发和脸上的雨水。
“你再关心他,恐怕这人也不会领情。”青年冷冷地道。
繁雅志更觉沮丧,连青霜都看出来阿景讨厌他了。
“难道血缘真的那么重要吗?”少年低头,“才几年啊,他都不肯认我了。”
可是,他跟白叔叔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为何白叔叔就能对他视如己出?
少年茫然地抬眸。
“傻子。”允青霜忍不住冷笑,“你若是还在凤凰宗,迟早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繁雅志心下不服,却也找不到话反驳,抿紧了唇。
天边电光连闪,忽有雷火从空中降落,点燃了林间巨木,暴雨分明一刻未止,却浇不息这瞬间生起的腾腾火龙,树木枝叶被焚烧的噼里啪啦清晰可闻,耀目火光照亮了此方天地。
众人都站起了身,不安地观望。
繁景尤其惶恐。
他可没忘记幽明宫修士的话,他可能是被天道记恨的人。
一张模糊的、皱纹遍布的巨脸浮现在树林上方,颔下长须在大雨和大火争锋的间隙摇摇晃晃。
诸人不禁哗然:“那是什么?”
体内无垠息壤连连颤动,允青霜忽有所觉,那是巨木之灵,它要被烧死了,正在求助。
“我过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不要跟来。”对少年甩下这句话,他快步走进树林。
火龙中最亮的地方便是树灵所在之地,允青霜御起《风云诀》,毫不费力便来到树灵跟前,它的本体是一株银杏,直径约有二三丈,繁茂的枝叶燃着熊熊烈火,光耀天地。
他尝试着用《风云诀》凝出的清水给银杏灭火,不出所料,毫无效果,他仰头,看向那张巨脸:“前辈,我无能为力。”
燃烧着的银杏枝叶剧烈地晃动,激得火龙一阵张牙舞爪,允青霜在苍茫大雨及火焰哔啵声中,听见一个深沉的嗓音道:“老夫劫数如此,无需你救,请君前来,是另有所求。”
上方巨脸猛然张开大口,喷出无数粉末,立时压制得火龙扭曲躲闪,燃烧的银杏树干由此寻得空隙,树干底部裂开一道缝隙,树灵从空中伸下一双长长的手,从缝隙里抱出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童。
“这是我的小孙女,她方才被我强行催化成人形,伤了根基,若无息壤疗育,难以成活,小君肯相助否?”
允青霜接过女童:“前辈放心,必不负所托。”
青年抱住女童的同时,指尖忽然冒出一条碧绿藤蔓,尖尖的藤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孩童,允青霜眸子一厉,五指收缩,捏住了藤蔓:“找死!”
这女童体内被老银杏灌注了万年灵气,身体就像一条浓缩的灵脉,且因是灵植,只有同类可吸取其中精华,这仙鹮魅兰本性贪婪,甫一见有机会夺取她的灵气,即刻便忍不住了。
允青霜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本命灵植,将那女童收入体内世界,女童碰到息壤,当即化为一颗拇指大小的白果,扎入了泥土中。
巨木之灵微微颔首,提醒允青霜:“快些离去吧。”
下一刻,那张硕大的脸便仿佛被大风吹散的雾气,转瞬消失了,烈火中的银杏在同时轰然倒塌,飞焰满天,烟灰四散,火龙却很快变小、变弱了。
等允青霜回到众人所在之地,林间大火已自行熄灭。
繁雅志跑来接他:“青霜,天亮了。”
允青霜点头,自然地牵住少年的手,带着他往回走。
两人身后是泛白的天际,大雨停歇,历经火与水荡涤的灵境似乎恢复了宁静,除了满地骇人的地缝赫然在目,清新的微风送来不知何处的鸟鸣,仿佛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早晨。
所有人都靠近了回归阵。
吸足了灵气的回归阵闪烁着淡淡的光辉,气流如同漩涡一般往里环绕,燕以敖慢慢收起功力,开口道:“可以了,谁先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未说话,允青霜沉声道:“两人一组,我们最后,诸位先进吧。”
林芙蓉和路惊潮先跳入了气流漩涡:“那我们先出去了!”
随后是燕以敖与赵旭华,等两人消失在阵中,繁雅志对繁景道:“阿景,你一个人进去吧。”
凤凰宗的几个弟子有些骚动,却没说什么,这是千秋门的阵法,自然要听千秋门弟子的安排,何况这两人正经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繁景沉默地走向了回归阵,在踏入漩涡之前,他回了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地面蓦然剧烈摇晃起来,所有人都感受到心脏仿佛被巨石压迫,难以呼吸,空气中有一股硕大的压力想要把他们排出境外。
在窒息的痛苦之中,只听允青霜急促地道:“所有人都进阵,秘境在驱逐外来者。”
众人争先恐后地往里跳,允青霜与繁雅志执手进入漩涡,发现最先进入的繁景这时不知怎么被挤到了回归阵边缘,少年心头一跳,未及出声提醒,便看见一人狠狠地把繁景推向阵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