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錦衣單手支頤倚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身邊是幾名少年將軍作陪。
他的視線越過熙攘笑鬧的權貴們,落在遠處角落。
梅花枝低垂,那個少女娉娉婷婷立在樹下,料峭寒風捲起她天碧色的裙裾和麪紗,飄飄然宛如九天仙子。
最妙的是那雙眼,鹿眼黑白清澈如稚童,偏偏上揚的眼尾暈染着天然的緋紅,宛如桃花瓣嫵媚多情。
卻總覺得,似曾相識。
妃雲志大笑着踏進亭子裏,“錦衣在看誰?”
“那位,便是君王新納的貴妃?”程錦衣並未起身,甚至連個正眼都沒給妃雲志。
妃雲志面露不喜,冷淡地撩袍落座,“是啊。怎麼,錦衣看中了她的美貌?”
“世上美貌的女子太多了,並未有誰能入我的眼。”程錦衣擡起手,那幾位少年將軍便都紛紛起身退了出去。
涼亭裏只剩兩人。
程錦衣睨向妃雲志,“在邊疆時,我與大雍的軍隊勝負各半,本來設計了一場必勝的戰役,能活活坑殺大雍二十萬軍隊,偏偏在作戰前夕被君王召回了上京城。大公子,你爲何不攔着君王?”
妃雲志冷笑,“召你回京,本就是我的主意。”
程錦衣眯了眯眼。
妃雲志面色陰沉地點火煮酒,“程錦衣,別忘了是誰把你提拔到今天的位置上的,注意你跟我說話的態度!”
“態度……”程錦衣咀嚼着這個詞,不禁輕蔑哂笑。
妃雲志空有野心,卻沒有配得上野心的才華。
若非因爲她,他絕不會效忠這個男人!
腦海中浮現出妃扇香的姿容,他態度緩和些許,淡淡道:“聽說她已成了皇后。”
“是啊。”
程錦衣摩挲着腰間佩刀,目光落向遠處,梅花樹下空空如也,那位貴妃和陸執已經不見蹤影。
他眯起眼,周身隱隱溢出殺氣,“那麼,她就該死。”
妃雲志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見小火爐上的酒已經煮開,於是親手給他倒了一碗,“這次召你回京,倒也沒什麼大事,純屬我跟別人賭氣的緣故。錦衣,這碗酒,我敬你。”
程錦衣漫不經心地接過酒碗。
待到酒水微涼,他仰頭一飲而盡。
妃雲志始終盯着他。
見酒碗空了,他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程錦衣的肩膀,瀟灑利落地起身離去。
程錦衣依舊坐在太師椅上。
不知爲何,眼前的景象竟漸漸模糊起來。
他疲憊地擡起手,滿是粗繭的大掌漸漸變小,成了瘦弱的模樣。
“哥哥,哥哥!”
五六歲的小豆芽,穿着破舊,歡歡喜喜地奔到他身邊。
小豆芽牽住他的手,好奇地指向城牆,“哥哥,城牆外面是什麼呀?”
程錦衣怔怔的。
四周的景象都很灰敗,他像是沉浮在自己的記憶裏。
他聽見小小的自己在說話:“城牆之外,是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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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芽更加好奇,“中原?那是什麼地方?”
“哇!”小豆芽滿臉羨慕,“那中原的孩子,是不是個個都能喫飽飯穿暖衣?”
“書上是這樣寫的。”
小豆芽小心翼翼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幾乎融化了的芝麻糖,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他,“可是哥哥,中原那麼好,爲什麼我們要用城牆隔開它呀?”
他摸了摸小豆芽的腦袋,示意他把糖留着自己喫,“並不是我們用城牆隔開了它,而是它用城牆隔開了我們。”
“可是,爲什麼呀?”小豆芽不解地歪了歪腦袋。
他臉上的笑容苦澀了幾分,“因爲咱們這裏住着的,都是壞人。”
小豆芽噘了噘嘴,“胡說!爹孃走後是哥哥把我養大的,所以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隔壁的叔叔嬸嬸常常給我們饅頭喫,他們也是好人!村子裏的爺爺奶奶們會給哥哥和我送新衣裳穿,他們也都是好人!咱們這裏住着的都是好人,纔沒有壞人哩!”
他笑容落寞,“可我們的先祖是壞人啊。他們在中原犯下錯事,被中原的官宦流放到這裏,責罰他們世世代代不得返回故土。犯了錯事,就得接受懲罰,咱們呀,是在爲先祖贖罪呢。”
“可是哥哥,犯錯的是先祖,爲什麼咱們世世代代都要爲他們的錯誤受罰?這樣太不公平啦!”
雖然是童言稚語,可他竟然回答不上來。
是啊,先祖犯下的錯誤,爲什麼要他們來贖罪?
“哥哥,等我長大,我想去城牆外面看一看。中原那麼強大,那麼富庶,那麼文明,那是我們的故土,是我們真正的家呀!只要我當個好人,那裏的人一定會接受我的!我啊,也想清清白白地活在故土呢!”
小豆芽很有志氣地跳起來,使勁兒捏住小拳頭。
他寵溺地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可是呀,他還是沒能等到弟弟長大。
城牆出現了一個豁口,弟弟太嚮往城牆外面的世界,於是偷偷地鑽出了豁口。
可是弟弟身上還遺留着鬼獄的火蓮花印記,那是罪人的象徵。
他終於找到弟弟時,才六歲的小孩子,被打得全身骨頭都碎了,滿身滿臉都是血,眼睛被殘忍地挖去,冰冷的寒冬裏獨自躺在雪地中央,已是奄奄一息。
弟弟緊緊抓着他的衣袖,兩個血洞般的眼睛裏淌出液體,發音艱難:“哥哥……哥哥……”
他發抖地抱起弟弟,哭得說不出話。
“哥哥,中原,一點兒也不美好……”
“中原的人,全是壞人……”
“哥哥,帶我回家……”
小小的人兒,那麼喜歡中原的人兒,就那麼離開了人世。
雪花簌簌,萬籟俱寂。
弟弟的血液染紅了白雪。
他仰起頭,血淚兩行,聲音響徹天地:“此仇不共戴天,不屠盡中原人,我程錦衣誓不立於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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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