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謝雋春令人拿住了那男人, 一掌拍在了韓寶葭的胸前,這才讓當時只不過六七歲的小女娃緩過氣來。知道了殷盈的身份後, 謝雋春感慨萬千, 管了這檔閒事, 幾日後拿了那男子的把柄逼着寫了放妻書,又替她做主改了韓寶葭的戶籍, 這才讓這對母女重新回到了孃家。
殷盈對他千恩萬謝, 還託人帶了謝禮,不外乎一些特產,而謝雋春自然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隨後幾年世事跌宕,她經歷了大起大落,又品嚐了這世上的大喜大悲, 更是早把這對母女拋在了九霄雲外。
沒想到,這裏還有這樣的緣分在等着她。
殷盈抱着女兒悲泣了一陣,被勸慰着這才止住了哭聲,當下便要帶着韓寶葭去謝府弔唁。
殷家和謝府幾乎隔着大半個冀城,殷盈要了輛馬車,置辦了幾樣花圈紙帛,一路晃晃悠悠地朝着謝府趕去。
坐在馬車上,殷盈的神思還有些恍惚,想着想着便落下淚來。
這世上真心爲謝雋春的離世而悲傷難過的,只怕也沒有幾個了。
韓寶葭心中感念,輕晃着殷盈的手臂道:“娘,你別哭了,謝大人說不定如今在另一個世上過得很好。”
“一定會的,”殷盈哽咽着重複,眼前掠過那個青年光風霽月的模樣,“只是老天爺太不公了,爲什麼這麼多壞人還活着,卻把他給帶走了。”
“也許是爲了讓他們活着再多受些苦吧。”韓寶葭笑盈盈地道。
“你呀,又胡說了。”殷盈嘆了一口氣,停了片刻,她好似又想起了什麼,叮囑道:“待會兒到了謝大人家裏,你可千萬不可多嘴多舌,少看少動,謝府裏的東西都金貴着呢。”
韓寶葭一一應了,心裏卻一陣冷笑。金貴什麼?那隻不過是一座精美的牢籠罷了。爲了支撐謝府門楣,硬生生想出了這麼一出李代桃僵女扮男裝的戲碼,弄得她男不男、女不女;她得寵於先帝時,一個個都與有榮焉,拼了命想從她身上刮下點金粉來修飾自己;當她找到被害多年的小殿下,決意輔佐小殿下復仇,又是這些親人斥責她不忠不孝,要和她斷絕關係;當小殿下橫掃北周、榮歸京師時,卻又腆着臉湊了上來,細數當初的不得已;當她失寵於帝前稍露端倪時,又是他們攛掇着她去向小殿下諂媚示好,深怕損了他們一絲一毫的富貴。
她無法和這些血脈親人去計較,卻早已被他們寒了心,準備趁着這次外出清剿叛逆撇下謝府三郎這張披了一輩子的皮,卻沒想到縝密的計劃中途出了意外,原本應該趁着大火金蟬脫殼的她,被燒死在了駐地。
也好,如今成了韓寶葭,倒也是一乾二淨,徹底和從前告了別。
謝府到了,韓寶葭一下馬車不由得愣了一下,原本以爲謝府此時應當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卻沒想到居然還挺熱鬧的,來來往往好些馬車,大門前的輓聯、花圈一應俱全,門前伺候的門房、小廝都穿白戴孝,一派哀悽之色。
殷盈上前遞了名帖,門房進去通報,等了好一會兒出來了一名姓孫的管事,引着殷盈母女倆往裏走去。
殷盈連忙道:“不礙事,我們來看看謝大人就走。”
管事看了韓寶葭一眼,忍不住道:“這丫頭長得好俊,這雙眼睛倒和我家三爺有八分相似。”
殷盈與有榮焉:“是啊,當年謝大人也這麼說,他還抱過我家女兒呢,可惜……”
她哽咽了起來。
管事嘆了一口氣,不再看韓寶葭,自顧自地在前頭領路。
不知怎的,韓寶葭的右眼皮跳了兩下,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的確,當日攬鏡自照時,她就覺得那雙桃花眼漂亮得有些扎眼,此時聽管家這麼一說,才猛然想起,上輩子的謝雋春也有這麼一雙桃花眼,有人曾笑着對她說,她似笑非笑時眼眸輕挑,端的是麗色無雙、雌雄莫辯,若生來是名女子,只怕要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今日在謝府萬萬要小心些,別碰到了什麼不能見的熟人。
她暗自警醒着,垂首跟着朝前而行。
遠遠的,便聽聞一陣一陣唸經、木魚聲傳來,夾雜着幾聲哭泣,靈堂就在眼前了。殷盈一下子便紅了眼圈,拉着韓寶葭緊走幾步,踉蹌着撲進了靈堂,“撲通”一聲跪在了棺木前。
韓寶葭心中五味陳雜,也跟着悄無聲息地跪了下來。
可能,她是這世上第一個替自己上輩子的前身弔唁的人了。
殷盈伏在地上哭泣,口中喃喃自語地訴說着對謝雋春的感念,韓寶葭很是認真地磕了三個頭,隨後悄悄環顧四周,只見周圍跪着的幾乎都是謝雋春那一房裏的人,幾個貼身隨侍,幾個丫鬟,她並沒有子嗣,也沒有侍妾,幾個姐姐都出嫁了,唯一的妻子是當今的安南長公主衛婻,也是這世上唯一知道謝雋春女兒身的好友,不過此刻並不在靈堂。
 
; 殷盈叩拜完了,旁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兒上前答禮,有氣沒力地哭了幾聲,那是謝雋春的十四弟,自她以後謝府又有了十來個姑娘,最後四房才得了這麼一個寶貝疙瘩,自幼便寵得很,這次不得不被派來應對賓客,算是遭了罪了。
韓寶葭扯了扯殷盈的衣袖,示意她趕緊可以走了,殷盈卻還有些捨不得,看着那棺木哽咽着道:“不知道能否再讓我瞧謝大人一眼?謝大人對我們母女恩同再造,我想……”
“家兄未有遺體,棺木中只是衣冠罷了。”小孩兒顯然有些不太高興。
殷盈一聽愣了一下,忽然便有些氣憤:“沒找到遺體,那怎麼就說謝大人死了?”
“說得好。”門口有人接了一句,那聲音陰冷,彷彿兵刃撞擊在一起,帶出一道灼人的鋒芒,在腦中驟然劃開了火花。
韓寶葭原本挺起來的身子立刻跪了下來,把臉伏在了蒲團上,恨不得自己此時變成一隻蚊蠅,從窗縫中鑽出去。
“陛下駕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唱道。
殷盈本能地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緩步跨進門檻,看上去約莫十七八歲,一身玄色繡金龍袍,腰間墜着盤龍玉佩;那五官儼如刀削斧刻一般,俊眉朗目,薄脣微抿,一雙眸子銳利地掃向殷盈,眼中掠過一層噬人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