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平原 >第二章
        

        忙假結束的時候金色的大地不再是金色的了,它換了一副面孔,變成了平整嶄新的綠。麥子一棵也沒有了,它們被莊稼人一把一把地割下來,一顆一顆地脫粒下來,曬乾了,交給了國家。莊稼人不知道“國家”在哪裏,“國家”是什麼。但是他們知道,“國家”是一個存在,一個指定的、很大的、無所不在的卻又是與生俱來的存在。這個存在是什麼樣子呢?莊稼人就想像不出來了。它帶有傳說與口頭傳播的神祕色彩,也就是說,它是在嘴裏,至少,是在部分人的嘴裏。但是有一點莊稼人是可以肯定的,“國家”是一個終點,是麥子、稻穀、黃豆、菜子、棉花和玉米的終點。糧食運到哪裏,那個地方就是國家。相對於王家莊來說,公社就是國家;而相對於公社來說,縣委又成了國家。總之,“國家”既是絕對的,又是相對的。它是由距離構成的,同時又包含了一種遞進的關係,也就是“上面”和“下面”的關係。“國家”在上面,在期待。它不僅期待麥子,它同樣期待着大米。所以,麥收之後,莊稼人把原先的金燦燦變成了現在的綠油油。就在同一塊土地上,莊稼人又用自己的雙手把秧苗一棵一棵地插下去,到了夏至的前後,中稻差不多插完了,而梅雨季節也就來臨了。十分準時。從表面上看,這只是一種巧合,其實不是。是莊稼人在千百年的勞作當中總結出來的,是莊稼人的選擇,暗含着一代又一代莊稼人的大智慧。在莊稼人一代又一代的勞作中,他們懂得了天,同樣也懂得了地。就在天與地的關係中間,莊稼人求得了生存。通過他們的智慧,天與地變得像左臂和右膀一般協調,磨豆腐一樣,硬是把日子給磨出來了。當然,是給“國家”磨豆腐。

        還是在麥收的時候沈翠珍就多了一份心思。做母親的就這樣,總有無窮無盡的心思。了去了一樣,又添上了一樣,滔滔不絕的永遠是兒女心腸。沈翠珍的心思當然是端方了。要說兩年前,她最大的心思是看到端方唸到高中,爲什麼要這樣死心眼呢?有緣故的,這是她必須完成的任務。端方的生父是一個高中畢業生,他在嚥氣之前給翠珍留下了一句話,讓他的兩個孩子唸完高中。這是他的遺言。一般來說,遺言就是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遺言永遠是一把雙刃的劍,對說的人來說無比地鋒利,對聽的人來說同樣無比地鋒利。這麼多年來,沈翠珍的日子其實就是從這把劍的劍刃上走過來的。端正還小,先不去說他。端方反正是讀完高中了,這裏頭就有了無限的寬慰。沈翠珍望着麥田裏的端方,心裏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沈翠珍遠遠地打量着端方,走神了,眼眶裏憑空就是一陣溼潤。沈翠珍不是傷心,而是高興,是那種很徹底、很鬆軟的高興。端方到底高中畢業了。他的塊頭那麼大,比他死去的老子還高出去半個腦袋,完全可以說,她這個母親功德圓滿了。等閒下來,王存糧不在家,沈翠珍一定要買上幾刀紙,到河邊上好好哭幾聲。這麼一想沈翠珍的心裏有了力氣,手上也有了力氣。但是,沈翠珍突然明白過來了,端方大了,這等於說,轉眼又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了。這麼一想沈翠珍的手又軟了。新的心思來了。是的,該給他說一門親事了。看起來端方這一頭的心思還沒有完,還得熬。路還遠着呢,日子還長着呢。

        從插完秧算起,到陽曆的八月八號(或七號)立秋,這一段日子是莊稼人的“讓檔期”。所謂“讓檔期”,說白了就是夏忙和秋忙之間的空當。莊稼人可以利用這段日子喘口氣,好積蓄一些體力,對付接下來的秋收。因爲是夏季,莊稼人便把這些日子稱作“歇夏”。但“歇夏”並不意味着莊稼人真的就“歇”下來了,不是的。一般來說,媒婆們會利用這一段空閒的日子四處走動,幫年輕的男女們說說親,替他們牽上線、搭好橋,好讓他們在冬閒的日子裏相親、下聘禮。所以說,歇夏雖然是清閒的日子,對於年輕的男女們來說,反而手忙腳亂,成了心動的時刻。當然,那些職業性的媒婆在四九年之後就已經給掃除乾淨了。她們不幹活,就靠一張嘴,生拉硬配,吃了男方的好處,再喫女方的好處,無疑是剝削,屬於寄生的階級。舊社會有一個說法,把她們叫做“小人行”,是三百六十行裏頭的一樣,好歹也是一隻飯碗。新社會打倒了所有的寄生蟲,職業性的媒婆自行消亡了。然而,這並不等於說媒婆就沒有了,相反,多了出來,人人都可以做。那些幹部的娘子,那些鄉村女教師,她們用不着下地幹活,手腳閒下來了,所有的勤快都集中到了嘴上。除了家長裏短,少不了做媒。當然,這只是一般的情況。事實上,許多到了歲數的女人們私下裏都有做媒的願望,都有那麼一點隱祕而又怪異的激情。就喜歡給人家“配”。她們對着小夥子瞅幾眼,心活絡了;再對着大姑娘瞅幾眼,心又踏實了,——覺得他們合適。於是乎,逮着男方拼了命地說女方的好處,再逮着女方不要命地說男方的長處。成不成都無所謂的。要是成了,那是她們的功勞。討一杯喜酒還在其次,關鍵是有了成功的範例,自然有了信譽,等於爲下一次說媒開了一個好頭。不成也沒關係,男方一條線,女方一條線,依然在那兒,再往別處說。另外的一路情況也有,那就是男方和女方已經眉來眼去了一段日子,私下裏都親過嘴了,甚至躲在草垛或麥田裏把壞事都做了——所謂“壞事”,說白了也就是“好事”。只不過女人們習慣於往“壞”處說,而男將們呢,則統統往“好”的地方說。不管是“壞事”也好,“好事”也好,有一樣,這種事不做則罷,一做就上癮,越做越想做,恨不得早飯一喫天就黑,天黑了之後就上牀。姑娘的肚子裏有了貨,怎麼辦呢?相互抱怨,手足無措了,找一個體面的人幫他們撮合一下吧。這樣的媒婆最好做了,喫一頓現成的飯,喝一杯現成的酒,完事了。這樣的媒婆還最容易得到巴結。你要是不巴結,那就是你不仁。你不仁她就不義。嘴巴一掉過頭來她就成了機關槍,嘟嘟一梭子,把你的醜事全抖落出來,你的臉用褲衩子遮擋都來不及。

        沈翠珍閒來無事的時候腦子裏全是村裏的姑娘,讓她們在腦子裏排隊,一個一個地放在心眼裏篩。好姑娘有沒有?有。但是沈翠珍還是覺得她們不配。不是這裏缺斤,就是那裏少兩,總歸是不如意。倒不是做母親的心高氣傲,像端方這樣的小夥,除了她翠珍,誰還能生得出第二個來?擺在那兒呢。你要是不相信你自己睜開眼睛慢慢地看。說起給兒子挑媳婦,那可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第一要對得住兒子,第二要對得住她這個婆婆。要不然,過了門,麻煩在後頭。前面的日子又是麥收又是插秧,翠珍一直沒能騰出手來,現在好了,歇夏了,有了空閒,沈翠珍開始了她的張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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