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如此,我又如何不是?我知道自己的心結,也知道自己給不了阿忠他所需要的家庭生活,可是還不是仍舊對他假以辭色,抓住他不放?我抓着他,在這危險而冷漠的深宮裏,還有一個愛着我,處處關心着我勝過其他人的人,我放手,他會成爲別的女人的丈夫,那時他必然以她爲重,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將我置之度外。
所以我不能放,不可以放,不甘心放。
那時的我並不瞭解自己的心理。在多年以後我回過頭看我的一生,才明白自己的這一段心理路程與心理動機,才明白自己有多自私。可是昨日當他低低地向我道歉,求我原諒的時候,我心裏竊竊地歡喜;當我點頭的時候,我也感受到他的歡喜;他的歡喜又令我陰霾的心中瞬間灑進一線陽光。就是這線陽光,我的心又被幸福充盈。
爲了這一點點細細碎碎的喜悅,一點點的幸福感,我又拖着他拽着他,遲遲不肯放手。
從這一點來看,我與惜福郡主,又有什麼不同?我心中嘆息一聲,叮囑道:“郡主放開心,如果能眠上一眠,喫點東西,痊癒至日可待;若郡主還是這般,只怕小病積成大病,大病變成慢症,那才讓人憂心呢。”
惜福郡主冷笑道:“如今還有誰會爲我憂心?公主,陛下還是我母親?”
這真是大逆不道的怨懟之語,我嚇出一身的汗。還好她已經將屋內的侍女全都屏退,否則真讓人聽到,不管傳到誰的耳朵裏,都可能是一場禍事。
我低聲道:“郡主,怨懟君王乃是大不敬之罪。”
惜福郡主長嘆一聲:“生無可戀,此命何用?”
第二日我去東宮爲皇嗣殿下視診。皇嗣殿下已經可以在大郎三郎的攙扶下在庭院裏慢慢行走。我想,大約他急着讓自己儘早恢復,是爲了讓兩個兒子儘早完婚吧。也許他覺得,這是在風口浪尖之上的東宮得以保全的唯一方法。
我對皇嗣殿下行禮後道:“殿下如此甚好,只需多喝牛乳羊乳,多下牀走動,不用多久便可以出門了。”
開了方子我便要告退,侍候在旁的臨淄王殿下道:“壽昌前些日子勞累了些,早晚未能加衣,着了涼,本來要請太醫的,既然何大夫來了,不如順便去給看看如何?”
我斂衣道:“自當從命。”
皇嗣殿下便道:“如此,三郎你帶何大夫去壽昌那裏。”
臨淄王殿下引我出門往後院走去。他對着自己的侍女不知道
我站住,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只見他神色巴巴地看着我,臉上且憂且懼。
他憂什麼懼什麼呢?難道憂的是惜福郡主的病情,懼的是我會痛罵他?
我冷冷地道:“殿下請前面帶路。”
臨淄王殿下只得又繼續往前走,不甘心地問我:“我託阿忠求你帶給阿福的東西,阿忠可有給你?你可有給阿福?”
我冷冷地說:“殿下,你不久將做新郎,與王氏結兩姓之好,何苦還要死死地糾纏郡主,不放她一條生路?”
臨淄王殿下拉着我的袖角站住,臉上因爲痛苦而扭曲:“阿草,這婚事實非我願。皇祖母那裏我也上書了,姑母那裏我也寫信了,父王那裏我也跪求,卻只捱了父王的一頓板子,把我關起來連東宮都不能隨便走了。最要命的是,豆盧娘娘來見我,幾乎要跪在我面前求我!阿草,如果換了你是我,你能怎麼辦?”
我也只好站住,對着他點點頭,平靜地說道:“如果我是殿下,我接受跟雙兒成親,那麼就會放掉郡主,祝她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臨淄王殿下咬牙道:“我辦不到!一想到他日她要嫁給別的男人,在別人的懷抱裏巧笑嫣然,生兒育女,我就不能忍受!我是真心喜歡她,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她也是真心喜歡我,想和我在一起的!我若真放了她,我們今生就無緣了!”
“你們已經無緣了。”我冷靜地說,“你不久就要跟雙兒成親,跟雙兒生兒育女。你不放手,讓郡主情何以堪?難道你讓她在雙兒之下做個側妃?殿下,你覺得這可能嗎?”
“我沒有說讓他屈居雙兒之下。這也不可能!”他痛苦地回答。
我殘酷地冷笑:“那你又何必拉拉扯扯糾纏不清?你到底想怎樣?難道讓郡主青燈古佛爲你守一輩子不成?”
開玩笑,大唐及武周,哪有真正出家的公主郡主?
臨淄王道:“相信我,我們會有辦法的。”顯然這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他這是想休了雙兒,還是想設法讓雙兒“亡故”?他還不至於這麼不擇手段地歹毒吧?
我靜靜地看着他:“殿下,雙兒一心一意愛慕你,她也曾不惜命地幫你助你,她與你不是陌生人。你要麼不娶她,娶了她,她此情此意,你便不能辜負!”
臨淄王殿下的眼中,透出一種深深的糾結和痛苦。這種痛苦,比娶一個陌生人更可怕,比只辜負一個人更難受。如果他娶的那個人不是雙兒,而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於他無情無義,大約他也不會這麼難受。
他對雙兒,並非一點感情也沒有。就算那種感情不是男女之情,可總是一種情分。他要有多麼冷血,才能對一個這樣熱情的女子,對一個這樣鍾情他爲他忠心耿耿奔走的女子說,對不起,我另有所愛,我不能把你當作我的妻子?
他忽然爆發地低吼:“雙兒很好!可是娶她爲妻並非我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