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一夫一妻是笑話,皆因男人那不可控制的慾望。
所以武崇訓成爲洛陽城裏的師奶及閨中殺手,甚至他招惹了西門雀,對之始亂終棄還能全身而退,只不過被禁足了一段日子而已;所以我那禽獸般的繼父,全不念我跟他畢竟還有過一段父女情分,縱然他看我不順眼,縱然他毆打我的母親,對她施暴,我也不會想到他會對我做出那種畜生不如的惡事。
男人是一種多麼奇怪物種。阿忠也是男人。他跟那些許許多多的男人又有什麼不同?
錯了,一切都錯了。本來都已經分開,爲何又忍痛不住,跟他瓜葛再起?不如撒手,一個人獨來獨往,譬如出了家,也是一世,豈不乾淨利索,不墮了腌臢?
我這樣想着,眼睛緊緊地閉着。我不願意張開,我害怕看到這個黑暗骯髒的世界,我無法面對這樣不堪承受的現實。我願意沉睡過去,永遠也不要醒來。
“姑娘,你想想,阿忠若真的要找女人,他在外面有多少歌樓酒館暗門子去不得,要來招惹一個有封號的縣主?這是殺頭的死罪;若他想攀龍附鳳,不需等得今日,早先陛下公主做媒,陛下親自提親許以西門姑娘,他便可應了。西門姑娘在宮中撫養這些年,就算是縣主的封號拿不到,一個郡君總還是有的。姑娘,你細想想,不覺得這裏面很蹊蹺嗎?”悠蘭在我耳邊溫柔而絮絮地說着。她同春雨將我扶回榻上躺下,一邊如昨天那般喂水擦汗。
這一次我沒有醒來。其實我是醒着的。但是我死死地閉上眼睛,不肯睜開。我不想面對,我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把自己的頭深深地埋進去。
春雨也急急地說:“姑娘,悠蘭姐姐說得有理!這是太蹊蹺了。阿忠家我們也都去過,他雖說職位不高,可是好歹是陛下最信任的貼身侍衛,要巴結的人不知有多少。他若想娶個妻,像王姑娘父親那種官兒還是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的;若說他想攀龍附鳳,留着正妻的名頭虛位以待,買個丫頭伺候也輕而易舉,可是你看他家裏就是一個老蒼頭和他的老婆子伺候他,其他的啥人也沒有。我跟悠蘭姐姐想的一樣,真覺是什麼人在弄鬼。”
正因爲他家裏沒有女人,所以他“忍不得”了。我心裏這樣想着,只是不願意睜眼。
接着她們便出去了,關了窗掩了門,屋子裏霎那間變得安靜。安靜得我隔着窗子都能聽見外面的小鳥在清脆地唱歌。這歌聲在平日覺得如仙樂般好聽,今日只覺得呱噪。
眼睛閉着,心中卻萬馬奔騰而過。童年的一幕幕又出現在眼前。那個不堪的風雨之夜,雷霆風雨的夜晚,伴着閃電雷鳴,那張長滿絡腮鬍子的臉,那張風吹日曬得猙獰的一張臉,凶神惡煞般地壓下來。撕心裂肺的痛,無以言說的羞恥,一齊一齊地重現,不斷地在腦海裏翻騰而過。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路上,我們母女跌跌撞撞地逃命,前面看不見道路,漆黑的夜如同一隻巨大的怪獸張開的嘴,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希望,身後慢慢地傳來人聲,有火把。他們不聽地說,抓住那個賤人和她的崽子。母親在生命將要走到盡頭的時候,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我推下山坡,告訴我要活下去,做奴做婢都要活下去。
我的世界停滯在了那個時刻,那個讓我不願意想起的風雨之夜。所有的災難,都因爲母親誤嫁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將母親娶回家之前,又何嘗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鄰家大叔?豪俠,仗義,爽朗,買了肉餅給我與母親喫,口口聲聲要視我爲親女,不嫌棄我們家貧,不嫌棄我身上的不祥傳說。沒有這個男人的時候,我與母親的生活雖然艱苦,卻還平靜快樂。一年只吃一次肉又算得了什麼?有娘疼愛的孩子不喫肉也開心。就因爲嫁了這樣的一個男人,我的母親丟了命,我變成了孤兒。
這世上哪有什麼好男人?臨淄王與惜福郡主不也曾經信誓旦旦,可到頭來他還不是向命運屈服?不久的將來,他會得跟雙兒拜堂成親,生兒育女,惜福郡主又是誰呢?男人的榻上,只要是個女人,是哪個女人又有什麼要緊?
這樣從黃昏到深夜,我腦子裏無數念頭轉過,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又忽然回到許家村後面的山上,我揹着揹簍跟着母親去採藥。我追逐一隻蝴蝶跑了好遠,不見了母親。我急出一身汗,漫山遍野地找,一遍一遍地叫“娘”,“娘”,卻忽然看見不遠處一隻狼,對,就是那隻被阿雪誘進陷阱的那匹狼,不知爲什麼活轉過來,撲向了我。我沒命地逃,丟了揹簍,跑脫了鞋子,荊棘扎進了我的赤足,鮮血淋漓。我不管不顧,沒命地逃,一邊逃一邊喊:“娘救我!阿雪救我!娘救我!阿雪救我!”
她們誰都沒來救我。那狼離我越來越近,忽然一躍飛起,將我撲倒在地,咬住我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