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貞觀俗人 >第204章 李存義
    黎明前的黑暗裏,三兒醒來,他如往常一樣擦了擦眼睛,扭頭去看父親,結果見父親蜷縮着身子躺在那一動不動。

    他擡頭望了望天,黑暗裏有了一抹曉色。

    往常父親肯定早就已經醒來了,可他今天一動不動的躺在那,他害怕了,伸手去搖父親,父親依然不動,甚至身子都僵硬的如塊石頭。

    三兒小聲的啜泣着,連哭都不敢大聲,因爲他們只是逃荒進涇州城的災民,若是驚擾了城中的官差,會被趕出城去。

    才六歲的少年呆愣的啜泣着,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

    他把昨夜父親蓋在他身上的破襖子蓋在了父親的頭上,然後就跪在那裏等待天亮。

    天明。

    涇州城中街上開始有了行人。

    蕭瑟的秋風裏,大家行色匆匆,有人看到他們爺倆在那街角,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

    慢慢的,終於有人在旁邊停下了腳步。

    一個老頭詢問起來。

    還有人在問要不要買棺材,有人問他要不要賣身葬父!

    有人直接開起了價錢。

    秦琅一早帶着親兵在城中遛馬,也算是巡視街道,發現了這處聚集的人羣。

    親兵趕開人羣。

    秦琅騎馬來到近前,他在馬上看到那個瘦弱的男孩,骨瘦如柴,但骨架還算粗壯,尤其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這孩子的眼神。

    他臉上猶帶淚痕,但眼裏卻有着一股子堅毅,或者說是帶着幾分仇視。

    他在仇視誰?仇視這些冷漠的人,還是仇視這個無情的社會?

    秦琅的目光轉向了地上的那人,一件破爛襖子全是洞,髒的看不出本來顏色,黑兮兮的半截子,蓋住了那人的腦袋和上半身,卻把下半邊身體露在了外面,粗布胯褶,一雙赤腳。

    裸露的腳很髒,還能看出厚厚的繭子。

    “三郎,一個倒伏,估計是餓死的,看着昨夜就死了,人都硬了。”

    獨孤燕雲上去檢查了下,回來稟報。

    秦琅嘆氣。

    一個可憐的災民,或許本來就是涇州城外附近的一個農民,饑荒之時被迫帶着孩子出來逃荒。

    可秋夜漫漫,他沒能等來今天朝陽的溫暖,死在了那個漫長的寒夜裏。

    “你叫什麼名字?”

    “三兒。”

    少年面對下馬的秦琅,表現的有些冷漠。

    “三兒,這是你父親嗎?”

    少年擡頭打量秦琅,看着他身後的高頭大馬,看着旁邊高大的兵士,“我願意賣身爲奴,只換郎君爲我買口棺材安葬我阿爺。”

    賣身葬父。

    這句話從一個六七歲的瘦弱孩童的嘴裏說出來,他的臉龐上還有淚痕,身邊是他已經僵硬的父親屍體。

    許多人在圍觀,可更多的都只是圍觀。

    秦琅一聲嘆息。

    “你姓什麼?”

    “姓許,阿郎能買我嗎,我不貴,只換一口棺材一些紙錢。”

    孩子不哭不鬧,卻越發讓秦琅覺得心疼。

    這似乎又是一個李突厥。

    隋末亂世已經結束了,現在是大唐天下了,百姓不應當還在受這樣的苦啊。

    “孝誠,去棺材鋪裏尋口棺材來,挑口好棺材來,再請隊鼓吹班子,買些紙錢等,記得再找個白事鋪子,給這位老哥弄一身上路的行頭,要體面。”

    許三兒聽了這話,站起身來,對着秦琅鄭重跪下,一下又一下的磕頭響頭。

    “謝阿郎爲三兒葬父,以後三兒就是阿郎的奴僕,從此爲阿郎做牛做馬報答!”

    這孩子把頭都磕出了血來。

    秦琅趕緊上前將他扶住。

    “用不着如此,快起來。”

    秦琅這個早上讓人爲三兒父親買來了棺材等,還請來了吹鼓樂班。

    “叫涇州官吏都來參加這位許大郎的葬禮。”

    翼國公帶着涇州官吏們爲一位乞丐送葬,引的涇州上下都是十分疑惑不解。不明白爲何會這樣,有人說翼國公收了那乞丐的兒子做義子,賜名存義,所以纔有此一舉。

    不過在許三兒父親的葬禮上,秦琅對那些奉令前來的涇州官吏們,說的卻是另外一番話。

    “今年先旱後蝗,中間還有突厥大軍進犯,雖突厥軍未侵入涇州,可涇州前後兩次集結兵馬,也致農時多有延誤,再加上李藝謀反做亂,更延誤了涇州捕蝗放糧賑濟百姓。”

    “這位許大郎昨晚死了,在涇州城裏凍餓而死,他原本是涇州的一個在籍良民課丁,可今年先是老母病死,然後又妻女餓死,最後僅餘的父子二人逃入涇州乞討求食,卻依然還是在昨夜凍餓而死了。”

    “而就在昨夜,涇州官員們還設酒

    宴爲本使接風,並慶賀誅除反賊,酒酣耳熱之際,誰又會想到昨夜那位許阿郎和他兒子是如何的飢腸轆轆,是如何的艱熬?”

    “偏偏,這樣的煎熬已經持續了許久,而且遠遠不止是他們父子倆個。”

    “許阿郎之前未能得到及時的賑濟,是羅藝和你們這些涇州官員的失職,而他昨夜凍餓而死,卻是我的失職。我來到了涇州,沒能及時的關注到他們,賑濟到他們!”

    秦琅這番話,讓原本還有些覺得秦琅胡亂來的涇州官吏們,都暗自不安。

    這難道是要秋後算賬追責?

    有幾名官員已經額頭冒汗了。

    “不過現在不是談論這些責任的時候,外面還有無數的許家父子。從現在起,涇州若是再凍餓死一個百姓,那都是你我的嚴重失職。”

    開倉、賑糧。

    不管是什麼軍糧正倉糧轉運倉糧,甚至是公廨倉糧,眼下只要是糧食,就先拿出來賑濟百姓,不論是平民還是乞丐,只要是人,都可以按人頭在官衙先領取三日之糧。

    秦琅要求涇州全面開始抄長安抗災的作業,常平倉、徵糧、糧票·····與此同時,號召百姓全力捕蝗,推廣食蝗。

    當天,涇州城中的百姓、災民,甚至是乞丐們,便都領取了衙門發放的三日口糧,按了手印領了糧,然後被組織起來去捕蝗、曬蝗。

    喫飽了飯的百姓,被按照軍伍之法臨時編組,三個一組,三組一火,五火一隊,兩隊一旅,兩旅一團,在田間地頭配合驅趕捕捉蝗蟲。

    有人挖溝,有人驅趕,有人負責網,有人負責溺,有人負責曬,還有人負責裝運入庫。

    婦孺們在田間地頭挖起土竈,架起鍋,開始燒水煮粥,孩子們在田間地頭扯野菜,小米、野菜、蝗蟲,熬上一鍋鍋。

    幹累了便喫,喫飽再幹。

    白天干到日落,點起篝火繼續連夜幹。

    糧食徵光了,就先向周邊的岐州等暫借蝗蟲幹蝗蟲粉來應急,涇州原本很嚴重的災情,在秦琅的這多管齊下的緊急處置下,倒是迅速安定下來。

    大家起碼暫時都有了餬口果腹的,不管難喫好喫,起碼暫時能喫飽,也都沒閒着,都在官府組織之下捕蝗抗災。

    因爲參與抗災,所以大家喫的喝的全都由涇州衙門包了,按翼國公的指示,這叫以工代賑,只要跟着幹活,那麼就包吃了,男女老少都包了。

    甚至還有額外的工分,按男女老少出力的不同,各得工分,然後按工分還可以分得蝗蟲粉、谷麥糧食,雖說不算多,可寶貴的糧食還是讓大家幹勁十足。

    涇州迅速安穩下來,不久後朝廷派出了使者前來。

    百騎校尉程處默帶着一隊騎兵護送了新任涇州刺史前來。

    “三郎怎麼還曬黑了?”程處默一見到秦琅,便忍不住打趣道。

    “最近天天在外面跑,風吹日曬黑了也正常。”

    兄弟兩個見面,簡單的一番溝通,倒也讓秦琅及時的瞭解了一些朝廷的動態,尤其是程處默是百騎校尉又是千牛備身,所以他知道不少內情。

    羅藝造反消息傳出,開始朝廷是嚇了一跳,長安甚至震動。

    可沒想到秦琅直接就在豳州把羅藝斬殺了,他的叛軍也一朝潰散,這消息當時還引的朝廷諸多大臣不信呢。

    沒有誰可憐羅藝。

    他落的個身死族誅,傳首長安的下場,妻女沒入掖庭爲奴,兄弟子侄皆斬首棄市,連祖、孫皆誅,堂兄弟、從侄孫等皆流放,妻族、母族也因此受牽連流放。

    羅藝的兄弟羅壽現爲利州都督,也已經被朝廷下詔捕捉處斬。

    新任的涇州刺史是高仁表,渤海郡公。這位來頭不小,他父親高穎,是隋朝近二十年的宰相,後來高潁被楊廣誅殺,諸子徙邊,唐立國後,高表仁回到長安。

    “這個高表仁我聽說沒什麼本事啊。”秦琅道。

    程處默也點頭,“是個老紈絝,但這種沒本事的人也不會亂來,現在涇州首要安穩。”

    豳州的趙慈晧因爲協助平亂有功,所以這次直接被提升爲了豳州刺史,統軍楊岌也因此升遷受賞。

    “你小子出趟京,走哪哪立功,岐州捕蝗救災有功,還被百姓請進廟成了什麼玄武批發蕩魔天王?現在來趟涇州,結果半路上在豳州斬了羅藝,平定了叛亂,來涇州又在這賑災撫民有功·······”程處默越說那是越羨慕,甚至有幾分妒忌了。

    皇帝對秦琅是十分滿意,所以這次以平羅藝叛亂之功,賜封實封二百通前一千二百戶,於豳、涇二州內各賜田百頃。

    “陛下讓你接旨之後,趕緊交接下回京,說你在外辛苦了。”

    “京師可是有事?”

    “能有啥事?現在各地蝗情控制的不錯,糧荒也還勉強控制着,陛下是念你在外辛苦了,所以才讓你回去。畢竟你是鎮撫使,也還是崇賢館學士,本來也主要管京畿的治蝗賑災之事,這涇州可不是在京畿之內的。”

    秦琅感覺程處默在隱瞞着什麼,可他又不肯說,也只好做罷。

    “好吧,我收拾一下,便回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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