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蛆蠅屍海劍 >六十 萬語千言實已晚
    遠在數十里之外,一個虛弱不堪、殘破狼狽之人從泥沼間穿過。

    他跑了幾步,腳下一絆,居然在地上滾了幾個跟頭,衣衫撕碎,臉上滿是污泥血跡。他粗着脖子,仰天發出含混不清的嘶吼,如垂死猛獸,如破爛二胡。

    他的那張臉,左右各不相同,一半是蒼鷹,一半是飛蠅,飛蠅的那一半雙目緊閉,氣息全無,蒼鷹的那一半則驚駭異常,惶惶難安。

    如此奔行許久,他斷斷續續的喊道:“我不能讓他死...不能...不能,山海門尚未死絕,我豈能....豈能不明不白的栽了?我要救他....救他....”

    那聲音既非蒼鷹,也非飛蠅,而是烏鴉。

    或者是蛆蠅。

    他深知其中關鍵:若飛蠅死去,必將在冰雪神潭重生。山海門將如何處置他,蛆蠅毫不介懷,但對他這妖魔而言,便是滅頂之災。縱使他不在冰雪神潭中粉身碎骨,也必將被山海門發覺,那自己數千年的蟄伏,百年輪迴,從此功虧一簣,自己的心願夢想便就此化爲泡影。

    他又狂奔了許久,遍體傷口迸裂,鮮血如瀑,這才跪倒在地,但他怕極了常軒,怕極了山海門,仍然苦苦爬行,一邊爬,一邊痛哭流涕,大喊大叫。

    他叫道:“你....你要活下去,飛蠅。你要替我復仇。”

    飛蠅並不答話。

    蛆蠅咬緊牙關,手掌用力刺入自己胸膛,死死捏住心臟,掌心涌出陣陣內力,注入其中。他只覺精力飛逝,眼前景象一片模糊,但心底那千年不滅的仇恨,兀自猛烈燃燒着。

    他想:“我活着也是無用,但飛蠅....飛蠅決不能死。我將我心中的恨,我心中的怒。我的悲苦,我的心願,全寄託在他的身上。我即便徹底消亡,只要換來山海門的覆滅。那便算死得其所。”

    他做着美夢,想象今後夢想成真的景象,竟覺得極爲喜悅,他將僅存的真氣傳給飛蠅,很快便人事不知。就此消失無蹤。

    .....

    蒼鷹先是聽見耳畔悲涼的風聲,他睜開眼,只見自己身處無數死屍之中,高高堆起,竟成了一座小山。他驚恐萬分,但卻無法動彈,北風吹來,風中似有腥氣,他翻了個身,竟骨碌碌從屍山上滾了下來。

    他運氣極好。仰天躺在地上,若是臉貼着地面,口鼻受阻,只怕會活生生憋死。

    他深深呼吸一口,胸口劇痛,勉強擡頭一瞧,見胸口破開一個大洞,血流不止。他害怕起來,想要哭喊,卻只發出咿咿呀呀的叫聲。彷彿他在此刻成了啞巴。

    他深陷絕境,漸漸放棄獲救之望,卻忽聞馬蹄聲響,遠處有人朝他走來。他感到脖子僵硬。似乎真快要死了,於是發自肺腑的向上蒼祈禱,渴望稍稍動彈,能讓那人見到自己。

    他腦袋一轉,望向來者,只聽一個女子呼喊道:“爹爹。那人還活着。”這女子顯然年紀很輕,聲音嬌嫩,但見了這麼多死人,她卻全無懼意。

    又聽一男人說道:“我的好女兒,這小娃兒也是我契丹勇士,英勇拼殺,寧死不降。你要記住這一切,將來無論遇上多麼兇悍的敵人,你都不可畏懼,便如這少年一般。”

    蒼鷹心想:“他...他帶她女兒來看死人?來看戰場?”

    那女子走近,露出一張秀美無比的面容,她約莫十四、五歲年紀,比蒼鷹自己可大了幾歲。她身穿契丹華服,蒼鷹年紀雖小,但卻懂事,認得那是遼國貴族的衣着。

    女子朝蒼鷹凝視許久,忽然笑道:“爹爹,他死不了。”

    那漢子快步走近,朝蒼鷹凝視片刻,也點頭大笑道:“他死不了,他的眼神如鷹一般,那不是瀕死之人的眼神。”

    他叫來一位將士,在蒼鷹身上拍了拍。蒼鷹只覺渾身暖洋洋的,彷彿浸泡在浴池之中,一時半會兒,疼痛全消。

    事後他知道,那華服漢子乃是遼國的皇帝,那女子是他的小女兒,遼國的公主。而那位將士,成了他的師父。

    蒼鷹永遠忘不了她望向這汪洋屍海的目光,那不是恐懼,而是慈悲,是某種超然的憐憫。

    在蒼鷹幼小心靈中,他發下誓言,要以性命守護這少女,守護她這無比珍貴的目光。

    他拋下尊嚴、自我、仁慈、種種爲人的感情,迫自己變得殘忍,那一年,敵人圍攻皇城,救援途中,他的恩師受了致命傷,但奮力求存,一時未死,蒼鷹親手殺死了他,只因他阻礙行軍,置心上人於險境。

    他救下了她,之前的一切便不重要了。

    不久之後,她嫁給了草原上的乃蠻王,成了乃蠻王波拉的皇后,蒼鷹一直跟隨着她,暗中守在她身旁。

    她已然忘記了他,這很好,兩人之間並無情感糾葛,蒼鷹可以隨時保持冷靜,哪怕她遇上再大的險情,他都能從容應對。

    他十八歲的時候,武功已遠超常人,但他卻不讓任何人知道。無人察覺蒼鷹身手的底細,在他們眼中,他不過是一位尋常無奇,一板一眼的士兵,隨處可見,無需在意。這麼一來,他在暗處,敵人便到了明處,無論多麼厲害的刺客前來,他都佔了極大的便宜。

    後來,她被丈夫冷落,乃蠻王要殺她,數萬人追殺他們數百人,蒼鷹孤掌難鳴,他與他的公主被逼上了絕路。

    他們一個個都瘋了,爲公主而發瘋。他們沉浸於自我犧牲帶來的快樂之中,神魂顛倒,割肉流血,他們一個個兒成了野獸。

    他的公主也是。

    蒼鷹在遠處望着她,有生以來頭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愛她,在他初遇上她的時候,在她照顧傷重的他,溫言細語的安慰他,爲他流淚,爲他歡笑的時候,蒼鷹便被刻骨銘心的愛意俘獲了。

    但他愛上的,僅僅是那時純潔善良的她,卻遠不是此刻的她。

    她的眼神不再純潔。她的心地不再善良,她不知慈悲爲何物,她已被愛恨漩渦淹沒。她望着眼前慘絕人寰的自相殘殺,露出微笑。那是魔鬼的喜悅,那是妖異的瘋狂。

    她指着蒼鷹,似在責怪他的不恭敬。她讓人將蒼鷹綁起,笑道:“從他開始,先將此人割碎吃了。”

    蒼鷹聽見自己在大笑。可聲音似在哭泣,他想要求饒,但卻怒火中燒,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他被折磨了三天三夜,她喜歡他不吭一聲的硬氣,不想讓他這麼快死了。

    等他回過神來,他已沐浴在血海之中,那並非全是他的血。

    他不知自己何時殺死她,但她的頭顱已在他的懷裏。鮮血流盡,屍體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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