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了!
雖然他沒有高聲求饒或是喊出救命,但實際上已然被嚇得魂飛魄散。按照遊俠的規矩,他這時候應該頂着槊鋒撞上去,至少也是面不改色等死。可是事到臨頭,他發現自己做不到。既不能迎着槊撞過去,也忘了躲閃如何招架,反倒是如同孬種一般閉目待死。
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有大好前程鐵打富貴,理應在家中過好日子,爲何非要親自衝鋒陷陣冒險拼命?夫妻之間縱有些嫌隙,也不過是家務瑣事,自己爲了震懾妻子就跑到戰場拼命,簡直愚不可及!
柴紹只覺得鼻端處傳來陣陣寒意,他自然知道,那是馬槊槊鋒所致。不過這股寒涼並未向裏深入,也不曾轉化爲疼痛。他睜開眼睛,卻見明晃晃得槊鋒就那麼橫在眼前,倒是沒有繼續刺下。
徐樂勒住坐騎,低頭看着柴紹。他此時並未掀起面罩,在柴紹看來,便是威武猙獰的金剛,正對自己怒目相視。
“大膽徐樂,你莫非要造反?還不快向柴郎君請罪!”謝書方這時催馬趕到,看着徐樂以槊鋒抵住柴紹面門的情形,心裏已然樂開了花。便是要如此纔好!最好徐樂這一槊刺下去,從此便與李家不死不休。
雖然這麼一員無敵鬥將和他手下鐵騎殺了李家女婿走脫,勢必與李家不死不休,對晉陽大業頗有影響。可是大勢在手,徐樂再怎麼勇猛也不可能影響大局。畢竟這個天下屬於世家,李家得到則麼多世家支持,不管過程如何最終都能一統天下,徐樂並非不可或缺。相反,這麼一員勇將不能爲李建成所用,又如此桀驁不馴,纔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李世民兩眼緊盯着徐樂,生怕這位樂郎君發起性來,真的一槊刺下去結果了柴紹性命。但是他並未附和謝書方對徐樂加以訓斥,反倒是對謝書方怒道:“這裏輪不到你開口!”隨後又對徐樂道:“姐丈今日行事頗有些魯莽,難怪樂郎君發火。還望看在某家份上,高擡貴手饒他這一遭。”
徐樂此時才冷冷開口:“柴郎君乃是鉅鹿郡公之後,又是唐國公愛婿,乃是天上人。榮華富貴應有盡有,便不該再覬覦他人的東西。靠着自己家世門第出手搶奪,就更加落了下乘。這樣做……會折壽的。這個天下總歸有人不懼閥閱,也不容別人欺到自己頭上。請柴郎君記住,任何一名玄甲騎軍卒,都不容人欺侮。若是再有人朝玄甲騎軍兵施放暗箭,不管是誰都沒有好下場!”
說話間徐樂猛然收回馬槊,將吞龍向旁撥轉,柴紹卻一時沒動地方,癱軟在那裏兩眼發直,似乎陷入樂呆滯。
謝書方以及幾個柴家家將想要撲過來救助,徐樂卻把馬槊一橫攔住他們的路,金剛怒目直視謝書方。
看過他方纔的手段,這些家將也知道光憑自己這幾個人絕不是他的對手,當下不敢輕舉妄動。謝書方被這猙獰面覆盯得脊背發寒,兩手握緊馬槊,全神貫注防備。
徐樂冷哼一聲:“你方纔說某要造反?我告訴你,若是徐某謀反,絕不會這般小打小鬧。殺一個人算得什麼謀反,殺人百萬,白骨盈野,那纔算得上謀反!你記住了!若是再有人對我身邊人不利,徐某便讓你們看看,謀反是什麼樣子!”說話間徐樂以馬槊朝謝書方遙遙一指,隨後圈轉坐騎向韓小六那邊疾馳而去,李世民也顧不上安慰柴紹,而是緊催坐騎隨後跟上。
連魚俱羅都被徐樂斬殺,足以證明這位樂郎君的武藝。晉陽軍中單打獨鬥,只怕無一人能望其項背。這等驍勇蓋世的鬥將,拉攏還拉攏不過來,豈能隨便開罪?何況李世民知道徐樂是何等驕傲之人,又如何關照徐家閭鄉親。若是因爲柴紹這一箭把這麼個虎將逼得離開李家,乃是李家的大不幸,更是自己的大不幸,這等事萬萬不能!
謝書方這時卻注意到,不知幾時玄甲騎已經再次列陣。本來蒲津渡已經被奪下,軍兵都趁着袍澤未到在戰場上割取首級或是搜檢財物,再不然就去捉那些無主戰馬。此時大戰已經結束,連軍將都不會約束部下這種行爲,也沒有軍法可以約束,誰撿到便算誰的。軍中赤佬都是苦哈哈,這等發財機會誰肯放過?按說玄甲騎都是些莊稼漢出身,個個都缺少財貨,主將又不在身邊,此時理應動手打搶隊伍散亂纔對。
看來徐樂剛纔那句話並非一時氣憤,而是一句警告。以徐樂的武藝外加玄甲精銳,足以趕在晉陽大軍渡河接應之前把李建成和自己斬殺當場。乃至柴家那支兵馬也難逃一死。在完成這一切之後,他們還能從容而退。憑藉斬殺大隋無敵將外加隴西李家未來家主的名號,天下何處不可去?洛陽王世充,瓦崗李密等豪傑必會對其倒履相迎奉爲上賓。
想到這裏謝書方打了個冷顫,自己向來按着世家規則考慮徐樂,如今才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如今畢竟不是當年世家控制一切的時代,自己並不能左右徐樂這種勇將的命運,他也不會怕自己。要對付他看來還是得從長計議,更要小心謹慎,免得被他弄個同歸於盡。
謝書方心裏想着這些,身手並未受影響。眼看柴紹跌倒不起,連忙翻身下馬幾步來到柴紹面前伸手攙扶,關切地問道:“郎君可曾受了傷損?要不要尋個醫官?”
“某乃武人,這點小傷不妨事!”柴紹面色陰沉如水,對謝書方毫不客氣。一把推開他,蹣跚着來到一邊重新乘跨坐騎。
謝書方對柴紹的態度並未在意,王家雖是百年名門,可是王謝風流早已被風吹雨打去。烏衣子弟如今趕不上新晉豪門,在重振家名之前,自己必須要保持涵養。誰讓自己倒黴,看到了柴紹被人打落馬下以槊鋒指頭的狼狽模樣。世家子都好臉面,尤其徐樂還是個普通人家子弟,柴紹敗在他手顏面掃地,難免遷怒於己。
雖然平日裏謝書方以狂生形象示人,卻不代表他真的不懂進退。相反,世家子弟在這方面的造詣遠非常人能比,得意時固然囂張跋扈,在強者面前也慣會伏低做小。非但不怒,反倒是陪着笑臉,催馬來到柴紹身旁低聲道:
“二郎眼裏只有樂郎君,根本沒有您這個姐丈,實在是太荒唐了。這件事不會這麼算了,徐樂連尊卑長幼都不懂,必須好生教訓一番纔行。郎君只管放心,我家郎君定會主持公道,向國公說明此事,以軍法好生整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賬東西!”
柴紹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卻最終還是嚥了回去,只是冷聲道:“蒲津渡如今已然拿下,確實該把老泰山請來。畢竟老人家纔是三軍之主李氏族長。”說完這話,柴紹催動坐騎向着自家部下趕去,把謝書方自己扔在那裏不再搭理。
多年闖蕩江湖的經驗,雖然未能磨練出預想中的膽氣,但着實增加了柴紹的見識。尤其對於魑魅魍魎的鬼蜮伎倆看得格外通透。謝書方指責徐樂要謀反,絕不是幫自己,而是在火上澆油。以徐樂當時的模樣,根本不會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謝書方再言語相激,他擡手一槊刺死自己也不過是指顧間事。
若不是念着這混賬乃是大郎心腹,自己早就給他一槊!還想要自己介入李家內鬥,爲李建成效力?做夢!你們李家家事與我何干?不過這徐樂……
柴紹又忍不住想起方纔自己被打落馬下,以及槊鋒抵住面門的情形。自己雖然不會爲李建成做刀,但也不能喫這個啞巴虧!這筆帳慢慢算,早晚有一天讓徐樂知道自己的厲害。不是現在,更不是自己出手。
蒲津渡既然在手,就該把岳父請來,大軍進攻長安,這纔是真正的大事。大郎還是閱歷不夠,這時候還想着私人恩怨,這是……不分輕重!
柴紹的目光看向遠處隨着徐樂跑下去的李世民,論起才具胸襟乃至行事手段,二郎均遠在大郎之上。只是他和徐樂走得太近,和世家走得又太遠。自己日後該和誰親近,真的要好生盤算一番才能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