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離凰 >第六十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
    之後的幾天我再沒見到沈羲遙。每日清晨會有御醫爲我診脈,按時會有小宮女送來湯藥膳食。也只有這樣的時刻,那把金鎖纔會被打開,與此同時,屋外侍衛銀槍的光芒,卻會更盛一些。

    其實,根本不需要那樣一把金鎖,也無需沈羲遙的威脅。我不會離開這裏,這是我最好的機會,我必須抓住它,成爲常使君王帶笑看的傾世牡丹。

    這幾天我一直在強灌這個想法,哪怕每一次深思,都會因心底的抗拒而微微發抖,每閉上眼睛,總有一雙滿含深情的眸子帶了悲傷落在我身上。但我依舊咬牙下了決心,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這是我能夠查清事實、爲父報仇、報答恩情的唯一機會。

    但是,以目前的情況看,重獲沈羲遙的寵愛不難,可重回皇后之位卻必須另想辦法,一個得讓他不得不將我從“蓬島瑤臺”接回來的方法。

    於是,我仿若無意地向送藥的小宮女感慨,長日無聊,若是能有些打發時間的事來做就好了。

    當天午睡醒來,就見窗下小葉紫檀方几上,已擱了筆墨紙硯與針線繡棚來。還有幾本書,除了熟讀的《女誡》《內則》,還有《春秋》《史記》,甚至還有一本《淮南鴻烈》。

    這些書邊角稍有磨損,紙張也非近年所制,想來該是從內庫中尋來的珍稀古本。手指擱在那微微泛黃的紙面上,直顯得手清白如素帛,修長如蔥管。指上無一裝飾,也不曾染上丹蔻,反而有種不敢直視的素雅純淨之美。

    從前,我從不在意容貌身姿。但如今卻不同,我所有的美,都要發揮到極致,展現在沈羲遙面前。

    美色加上才情,纔會令他不忍釋手吧。

    以色侍人是悲哀的,但再度淪落爲婢,卻更加悲哀。

    約莫三日不見他,這天,我披了件櫻草色銀蓮花短披肩靠在杏黃色五蝠五壽靠枕上,就着從窗棱透過的日光,細細讀一本《春秋》。日光溫暖,不知不覺間只覺眼皮沉重,捧着書的手也軟弱無力。終於,書脫離了手輕輕掉在身邊,我的身子也軟軟歪向一邊。

    有人輕輕扶住了我將傾的身子,小心而溫柔地將我放倒在長塌上,又拿了輕柔的絲被蓋在我身上,之後,把那本落在一邊的書收起。其實在他進入主殿時我便聽出了他的腳步,然後假裝睡着。此時,我微微眯着眼,看沈羲遙細心地在我之前讀到的書頁裏插上一片金葉子,然後才擱在桌上。

    我見他做完要走,心思一轉,翻了個身滑落被子,又發出如囈語般的“嗯嗯”聲。

    他果然頓了頓,回過身來重新爲我蓋好被子卻不離開,面上的猶豫之色顯而易見。我不敢再眯眼怕他發覺,只能感覺他的呼吸越來越近,之後,兩片溫潤的脣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我輕輕“嗯”了聲,微微側了身將自己縮起來,臉上浮出淡淡微笑,然後真的墜入了夢鄉。

    次日,我還在喝飯後的湯藥,見到沈羲遙走了進來。

    他進來時,我正嫌藥苦不喝,捧在手裏一臉不願地看着旁邊的小宮女。

    “娘子快喝吧,御醫吩咐了,這藥一定要熱熱的喝下去才見效呢。”

    這個小宮女是我在此除了沈羲遙外唯一能見到的人,我只知她叫素心,是從外廷選進來的。所以她不會知道我曾是誰,也沒法去打聽。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侍好我,待我的未來確定後,她就會被放出宮去。

    素心是富戶人家受寵的小女兒,因爲採選不得不進宮,回家是她一生的期盼。此時有這個機會,她自然訥於言敏於行,事事都做得無可挑剔。

    張德海也摸不清沈羲遙心裏究竟怎麼想,當下也只能這樣做。但是稱呼就麻煩起來,喚“娘娘”不妥,喚“夫人”不當,喚“姑娘”不對,喚“謝娘”恐怕沈羲遙會立即要了他們性命,喚“凌娘”怕被人猜到身份。最後,只能折衷按照民間對已出嫁的女子的稱呼,單喚我“娘子”而不加姓氏。

    “太苦了。”我看着她:“我已經好了,不用再喝了。”

    “好沒好是御醫說了算的。”沈羲遙的聲音突兀地響在身邊,我一驚,失手將藥碗落在身上。

    燙手的湯藥灑在身上,我雖下意識偏了身,但仍有大半灑在腿上。

    素心驚呼一聲,還沒來得及抽出襟上的帕子爲我擦拭,沈羲遙已推開她,直接將我抱起放到高凳上,撩開黛色六幅裙,面露緊張地看着被藥燙紅的腿。

    我又羞又怕,同時又爲他如此紆尊降貴的舉動而莫名不安。

    張德海連忙去喚太醫,素心也手腳麻利地換下打溼的墊子,擦乾了長榻。然後怯懦懦站在一邊,想來是嚇壞了。

    太醫不久便到,因傷在腿上不便示人,還好有裙子隔着並不甚嚴重。太醫仔細詢問後開了藥膏與祛火的藥茶,便在沈羲遙不悅的眼神中戰戰兢兢地告退了。

    “這麼不小心。”沈羲遙終於再度開口,他看都不看素心一眼:“再去煎一劑來。”

    素心忙走出去,房間裏只剩下我們倆,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皇上,”我想着如何打開話題,他已走到桌邊,拿起上面我無事時寫下的詩箋。

    “月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裏人”。

    “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

    “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自古詩話最映人心,也最動人心,這些詩句,字字敲擊人心。那暗白的籤紙上,還有淚跡斑斑,暈蘊了濃稠墨汁寫出的簪花小楷,更顯哀涼。

    “如今,是什麼?”他突然看着我問道。

    我用沉着堅定的眼睛直視那雙墨靄深深的眼眸,緩緩道:“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算前言,總輕負……”沈羲遙反覆吟着這六個字,眼中墨色消退些許,卻又換上了傷痛。

    “算前言,總輕負。”他突然朗聲笑起來,只是那笑在我聽來,格外悲涼。

    “你在怨朕?”他用如炬的目光直看着我,聲音格外沉薄:“朕還錯了不成?”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只得頭扭到一旁。他用手將我的臉扳過來,四目相對,他的眼裏含了戾氣,而我也終沒有躲閃,迎了上去。

    “羲遙……”我正欲爲自己辯白,並相信自己的話會解開他的心結。

    只是,我的話還未說,張德海突然衝了進來,滿面喜色。

    “皇上,”他高聲道,完全沒有注意此刻殿中情景:“皇上,大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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