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驚真當是非同小可。如懿還沒將這句話在心裏過一過,便覺得一個悶雷在腦中轟炸開來,徹底暈了過去。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悠悠醒轉,睜開眼看着窗外清冷的星光,那星子微白的點點寒光,冷得透到了心底。

    她的父親,竟就這樣死了?

    惢心傍在她牀邊,啜泣着道:“小主,老爺死的時候府裏已經很困窘了。小主是知道的,就着孝敬皇后母家承恩公的恩典,這些年傳下來,到咱們這兒已經是內囊都上來了。又因着景仁宮皇后的事,其實很多親眷都不來往了,田莊上的收成也斷斷續續的一年不如一年。多少還是倚靠着小主在宮裏的位分,日子還能將就着過些。如今……如今小主進來這兩年,府裏的一大家子人不知道多難過呢。如今是樹倒猢猻散,聽說老爺臨終的時候,牀前只剩下夫人和小少爺、二小姐三個了。”

    熱淚流過肌膚有刺痛的感覺,她的魂魄早已飛到了舊日的閨閣,只聽着自己的聲音空洞地問:“烏拉那拉氏有那麼多親眷,難道都死絕了麼?”

    惢心含着滿眶熱淚,低低道:“小主難道不知道麼?所謂親眷,都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時的熱鬧。真正到了有難的時候,一個一個逃得比八竿子還遠。如今府裏只剩下個虛名,老爺死了宮裏只賞了二百兩銀子,裏裏外外連個喪事都弄不周全,還是海蘭小主想盡了辦法,送了五百兩銀子出去,這才勉強像個樣子辦起來了。”

    曾經朱門繡戶的烏拉那拉府邸,歷代后妃輩出的豪門大族,原來轟轟烈烈之後,也不過是人丁凋零,家財散盡,落得個高樓轟然塌的結局。

    她的幼弟不過十歲,她的妹妹更小,才八歲。而母親已經老了,四十多歲的年紀,身上長年病痛不斷,需得延醫請藥。家中境況好的時候,每常還有太醫出入問安,那不僅是醫術高明,更是一份榮耀的象徵。

    非得皇親國戚,不能如此。

    而今呢?而今只怕連請個尋常大夫抓服藥都不能了吧?她雖然知道父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漸漸頹敗,可如今驟然離去,未嘗不是世態炎涼刺激着他日漸老弱的心啊。

    如懿睜着眼,任由淚水矇住了眼睛:“阿瑪到底是什麼病?纔會走得這樣快?”

    惢心道:“聽來報信的人說,從去年秋天就不大好,斷斷續續地痰裏帶血,到了今日早起一口痰涌上來堵住了喉嚨,還來不及請太醫,就過去了。聽說這之前,也求爺爺告奶奶請了許多大夫,但不是拿不出銀子請好大夫,便是人家瞧不上咱們的門第不肯來。所以老爺的病,是拖壞了的。”

    如懿掙扎着起身,撲到門外,哭着道:“惢心,我要去見我阿瑪,見我阿瑪最後一面!”

    惢心忙拉住她道:“小主,小主,您別傷心壞了。咱們出不去,咱們一輩子都出不去的呀!”

    熱淚洶涌而出,像是要刺盲了眼睛。她原是被困在了這裏,如同夜鶯失去了啼聲,鳥兒被折斷了翅膀,生生困在了這裏。

    即便是最困窘痛苦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痛恨過,痛恨過自己身在冷宮,終身不得自由。

    她哭得精疲力竭,伏倒在門邊,牆根下陰冷的青苔幾乎抵着她的臉,溼膩膩的冰冷,融着她的淚:“他老人家便這樣去了,我……我卻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連想要給他磕個頭都不能。”

    如懿跪在地上,朝着南面家中的方向連連叩頭不已:“我阿瑪走之前,有沒有什麼話留下?”

    惢心欲言又止:“老爺只有一句話,是說完了這句才嚥氣的,府裏說,一定要落進您的耳根子裏。”

    “什麼話?”

    惢心皺緊了眉頭,爲難着道:“老爺最後一句話是——青櫻,你沒用!”

    額頭觸地冰冷而堅硬,砰砰地令人發昏。呵!真的是自己沒用呵!拖累了自己,拖累了家人,拖累到父親臨死,都不能嚥下這口怨氣。如懿心頭髮顫,身子一仰,幾欲暈去。

    惢心忙扶住了她,抱着她的身子道:“小主,小主您要保重。您若再傷了身子,咱們府裏便真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

    如懿的頭貼在生冷的泥地上,以此來涼自己的心目。“指望?”她自嘲地失笑,落淚道,“還有指望麼?”

    從她進冷宮的那一天起,她便知道是沒有指望了。一息尚存,百般求生,只是不願意就此平白死去而已。沒有炭火的冬日裏,只能拿一牀牀被子衣物厚厚地蓋住自己,恨不能如蛇鼠般冬眠度日。偏偏只能醒着,咬着牙抵禦着寒冷,吞下冰冷難嚥的食物,苟延殘喘。風溼的痛楚在四肢百骸裏蔓延的時候,連肢體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了,只好像看着有人切骨磋粉,一點點磋磨着。她都一一忍耐了下來。

    可是她卻忘記了,以爲能求得彼此的平安,卻疏忽了因了她的失寵被廢,本已沒落的家族,更是一切散如煙雲。

    是她忘了,是她疏忽。家族的榮辱全都繫於她一身,她怎可在冷宮繼續忍耐下去,沒有出頭之日?

    這一夜,她幾乎難以成眠。七月時節雨瀟瀟,風蕭條,雨亦蕭條,原本暑熱的天氣被驟然而至的冷風冷雨裹卷在一起,吹得身上一陣熱一陣涼,如同她在沸油與冰屑裏翻滾烹炸的一顆心。她聽着夜雨敲打青瓦,撲簌撲簌的冷硬聲,茫茫漫漫,彷彿是無數低低的哭泣,來自遙遠的幽冥世界。

    這樣翻翻覆覆的兩夜,她自己都覺得倦極了,可是偏偏睡不着。外頭的雨無盡地下着,彷彿是替她滴着眼淚似的。終於在迷迷瞪瞪之中,她倦極,閉上了眼睛。

    卻還是不安穩,往事影影綽綽恍惚在眼前。阿瑪老實,不過是個佐領,卻極疼愛這個長女。額孃的性子雖然厲害些,到底也是婦道人家,每日所研習的,不過是如何做頓好飯菜,讓全家歡喜滿意。幼妹憨稚,幼弟文氣,而她,在管束弟妹之餘,不過只懂得針黹刺繡,閨閣遊戲罷了。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歡聲笑語還在耳邊不曾散去。然而,那一日黃昏,是姑母找她入宮,那時的姑母,雍容華貴,總有着不褪的恬淡笑意,執着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與她相談。

    烏拉那拉氏雖然出了她這個皇后,但底下的家道已經漸漸日薄西山。

    烏拉那拉氏再沒有適齡的年輕的女兒,只有你,青櫻,年齡合適,又與姑母最親。

    如果沒有女眷入宮,或者成爲皇親國戚,烏拉那拉氏的榮耀如何延續?

    烏拉那拉氏的男人都不中用,只有女人,只有靠女人了。

    那年的自己,還是那樣的懵懵懂懂,但姑母執着她的手那樣用力,她沒得選擇,因爲她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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