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約知曉人性，知道當初的張繼先恐怕就是處於這種狀態。
被天書所言牽動，被殭屍吸引，張繼先的前世正處於意氣風發、修爲有成的階段，正以除惡揚善爲己任。
這些想法沒錯的，問題在於，善惡並非那麼容易分清的。
有時候的爲善，本質上卻是在助惡。
張繼先卻已扼腕道，“本道自詡清醒，墜入癡迷卻不自知。”他顯然知道了自己的問題。
沈約心中有個疑惑——看起來是方大民在說謊，可方大民爲何說謊呢？
張繼先低聲道：“本道聽到方大民所言後氣憤填膺，又有揚名立萬之心作祟，立即準備趕赴深山尋找很像殭屍的怪物，方大民說要跟隨本道，表現出極爲悲憤的模樣，本道那時候只知書、知怪、知殭屍，卻難知人。”
說着輕嘆一聲，張繼先喃喃道，“直到又經歷了二十年的光陰，本道才終於知人，卻早釀成不可挽回的錯事。”
沈約終於道，“道長認爲方大民很有問題？”
張繼先再度默然，“一之謂甚，豈可再乎。本道如今雖有懷疑，仍舊不能斷言。”
望向蔚藍如洗的天，張繼先喃喃道，“那一天霧濛濛的，是陰天，本道循跡將將找到那個殭屍所在之地的時候，內心卻是振奮的。可如果知道最終的一切，那時候本道多數會住手。可惜，哪怕本道通讀了天書，天書卻沒有記載本道的任何事情，本道也就根本無法預知——本道的一次出手，需要用一生來贖罪！”
沈約默然片刻，“後來呢？你殺掉了那個殭屍？”他雖這麼說，感覺卻不像。
如果一殺了之，張繼先如何贖罪？
果然，張繼先搖頭道，“那殭屍未死。本道方一出現，就發現方大民所說的養女亦在殭屍所在的山洞中，方大民哀求本道救他的養女，本道自然當仁不讓，隨即先帶那養女離開。那養女很是掙扎，本道那時只以爲她處於驚嚇中，沒有多想的將那養女留給方大民，然後面對那追來的殭屍。”
神色微有凜然，張繼先握緊面前的欄杆，那硬木欄杆都是咯吱聲響。
沈約見到，暗想這道長不但有修爲，武功也是着實不差。
“那殭屍撲向方大民的養女，要將其奪回，本道見狀，自然覺得那殭屍過於放肆，居然敢在本道面前行惡，想當然的持劍攔截。”
說到這裏，張繼先皺眉道，“那一刻，本道終於面對傳說中的殭屍，那殭屍的確體硬如鐵，身體敏捷，可若論功夫，尚遜本道許多。可那殭屍體力卻像無窮無盡……”
沈約想到永劫城迷宮的那些殭屍，暗想只要你不能消滅那些殭屍，那殭屍就能拖死你。
“本道迫於無奈，終於使用祖上傳下的消滅殭屍的法門。”
張繼先未說法門的運用，只是道，“祖上並未欺我，法門一出，那殭屍隨即被重創，看起來竟有散去的跡象。”
散去？
沈約聽說過鬼魂之流的魂飛魄散，一時間卻搞不懂殭屍如何散去？
驀地想到洞庭湖下，酆都判官招來的那些鬼魂，沈約不由問道，“是要灰飛煙滅的樣子？”
再有沉吟，張繼先又做個比喻，“就如煤炭燃燒將要分解，其中光芒透射而出的樣子。”
沈約心道，我怎麼感覺像是虹化的模樣？
據沈約所知，大雪山修行者中有修爲高深者，可以只留指甲、頭髮於人間，肉身化虹離世。
而道家中，有兵解之說，卻比虹化差了許多。
被天師道人重創的殭屍，如何會有虹化的跡象？
張繼先卻顯然不這麼想，“本道只以爲那光芒透出，殭屍解體化無之際，四周突然有人縱出，重創了本道。”
沈約微怔，倒沒想到這個變化。
張繼先隨即道，“那時候本道全力以赴的施法，對周遭變化感知弱化許多，遭那人一擊，因自身正處於極爲脆弱的情況，瞬間危在旦夕。”
他提及自身的生死，卻很淡然的模樣。
沈約皺眉道，“襲擊你的是誰？”
張繼先搖搖頭，“這也是本道二十年間，冥思苦想的問題。”
沈約問道，“那你如何到達的此間？”
他猜測張繼先是利用無間香到達的這裏，可看起來，張繼先連無間香的影子都沒見到。
張繼先緩緩道，“本道那時奄奄一息，心中驚愕不言而喻，詢問出手那人是誰，那人戴着面具，本道看不清楚他的面容，那人始終不語，本道又聽不到他的聲音。眼看那人向本道走來的時候，方大民的養女突然掙脫了方大民的束縛，衝向那殭屍……”
沈約沉吟道，“看起來，那養女對殭屍並不厭惡。”
通常情況下，人只會逃離自己厭惡的人。
張繼先長嘆道，“本道自詡清明，但在那一刻，纔看出這點。可是……”眉頭一跳，張繼先眼中再現悔意，“方大民一斧頭，擊在那養女的腦後。”
沈約皺下眉頭，“此人恁地心狠手辣？”
那是方大民的養女，方大民卻毫不猶豫的殺了她，可見父女關係的激化。
張繼先再望遠方。
奼紫嫣紅、蝶飛花叢，再加上藍藍的天，幽香的風，着實是好一派讓人舒暢的人間畫面。
“很多人的心思，是看不出來的。”張繼先悵然道。
沈約默然了半晌，終於道，“或許方大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這纔將事情推到殭屍的身上。”
這是某些世人的常見手法。
更多世人，也被這種手法矇蔽，屢屢產生錯誤的認知。
將所有的惡歸於他們認爲醜陋之人的身上，所有的讚美，加在他們覺得美好之人的身上。
雖然不正確，卻屢錯屢犯，執迷不悟。
張繼先喃喃道，“本道自以爲見多了世人的惡，卻始終想不通——究竟是什麼樣的惡，才讓那些人屠戮了整個鄉村的村民？”
沈約暗想，那是沒有絲毫人性、永無止境的惡。
歷史上太多屠殺，行兇者要殺的不止一個村，甚至是一座城池、一個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