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聲兒個有些混亂,但若有行家細品,自能聽的出這生、旦、淨、末、醜,它一個沒少。
唱戲的三天不唱嘴生。
早起練功,梅長青找了個角落站定,可一張口,“月色雖好”疼的他直皺眉頭,大抵是傷口又崩裂了。
他生的眉清目秀,一張嫩白的鵝蛋臉,脣紅齒白,眼角落了滴淚痣,平日裏晚娘慣的緊,五指不讓沾陽春水,將他養的白白嫩嫩,看上去又纖細柔弱,若不是喉結顯露,不知情的,還以爲是哪家的俊俏閨女。
只見他腳步輕點來回,顧盼間眼波流轉生輝,楚腰輕擺,鶯喙輕啓,一聲聲清脆婉轉的女腔聲傳來,好似那炎炎夏日裏的一抹清涼,聽的人靈魂顫慄。
是個唱旦角的主,梅闌暗自點頭,眼底又禁不住露出一抹難掩的悲色。
可惜了,祖師爺賞了天賦,可惜他生錯了年頭,沒趕上唱戲的好時代。
若在那太平盛世,便縱是下九流的戲子,但凡是個角兒,也會被人捧着。
梅長青吊完嗓,又練了會兒拳腳。
他有一手不俗的武藝,戲子走南闖北,哪個手底下沒點私活兒,梅闌抽他,他硬捱了,否則,皮鞭隔着外衣,只要他稍微運功,又怎生傷的了他。
鑼鼓聲響,茶樓開唱,臺上演的是一出霸王別姬。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衆百姓困苦顛連。”
“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大師兄扮的虞姬,梅闌唱霸王。
臺下客滿,嗑瓜子、小口品茶、搖頭晃腦、輕敲着桌面,眼下大抵就是這幅光景。
“好”
演到處,滿園子的叫好聲。
戲園子窮,不養閒人,晚娘擱後面泡茶,梅長青則端個盤子跑堂。
梅長青身板修長,唱腔雜耍合了格,已能登臺,只是師傅師孃不讓,他清楚兩人這是不死心。
不登臺,是命不好,蹬了臺,人不好,姓王的酸儒不收,還有姓趙的、姓李的
“吆,這不是梅家小戲子嘛,怎麼的沒人收,還跑起堂了”
這人叫“王酸儒”,本名兒沒幾個知道,一身兒破破爛爛,渾身的酸臭氣,梅闌請他教梅長青讀書,奈何人性子高,愛聽戲,卻瞧不上戲子,這不,這會兒正坐在那兒端着茶碗、一嘴的尖酸刻薄。
正趕上歇場,梅長青探過盤子,“承惠,五個錢。”
“五個錢”
王酸儒臉兒變黑,這不是訛人嘛,“你個上不了檯面兒的戲子兒,滿腦門兒的銅鏰子,茶水明明三個錢。”
“茶點三個錢,您是讀書人,讀書人敞亮,如今一場罷了,怎麼着也得賞兩個銅子兒,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多,衆人嬉笑起鬨。
讀書人,可以窮,但臉皮子不能丟。
王酸儒老臉漲紅,呲着牙摸出幾個銅錢,揚手一個一個的丟進盤裏,聽着叮咚輕響,他又得意的翹起二郎腿晃盪。
譏諷道,“果然是下九流的小東西,一輩子也就這鑽錢眼兒的命。”
梅長青懶得跟他辯駁,嘴角輕翹,俊臉掛上笑容。
“您教訓的是,祖師爺保佑,來年,您一定中個舉人。”
丟了話,轉身就走。
“嘿你個小戲子,我呸”
王酸儒噴了口唾沫星子,盤算着,我他孃的考了幾十年,連個秀才都沒中,你讓那亂臣賊子保佑我中舉,這不擺明了咒我嘛,當即丟下茶碗,恨恨的離開。
每行都拜祖師爺,打鐵的拜太上老君,捏泥人的拜女媧,蒸饅頭的拜諸葛亮,殺豬的拜張飛...
前世梨園裏拜的是李隆基,這方世界沒了唐朝,自然就沒了縱情歌舞的唐明皇,行當不統一,拜的五花八門,南邊的拜西王母,中間的拜董卓。梅家園子在汴州地界,王酸儒以爲他們拜的董卓,自是覺的梅長青輕賤了他。
其實王酸儒弄錯了,凡梅園弟子,一早一晚兩炷香,香爐前那牌位上寫的清楚,拜的姓梅,三個字。入門拜祖師那天,梅長青驚呆了,心裏盤算着,哪天這位祖師爺要是顯靈,他一定得問問,“爺,您也穿了”
“你惹那酸儒了”王酸儒離開,梅闌在臺上看的清楚,梅長青也不隱瞞,“他嘴髒。”
梅闌皺了皺眉,沒再出聲。
晚娘是個護犢子的主,嘴不饒人,青樓女子多潑辣,雖然她贖身多年,平日裏也看着溫和,但骨子裏的性子卻改不了,“往後別慣着那老東西,這個他看不起,那個他瞧不上,他也不稱稱自己那斤兩,整日裏四處討活兒,活的有上頓沒下頓的”
“行了,”梅闌聽的不耐煩,輕斥一聲,“你少說兩句,他總歸是個儒生。”
總歸是一家之主,二十來口子人的掌櫃,晚娘沒敢再頂嘴,小聲一陣嘟囔,“儒生怎麼了,喫他了還是喝他了咱有手有腳,喫的是祖師爺賞的飯,礙着他啥事兒了。”
梅長青攬着她勸慰,“您別生氣,犯不着,他嘴那麼髒,也活該他一輩子落第。”
晚娘這才展顏。
梅家園子分早晚兩場,天色漸黃昏,銅鑼聲響起,茶樓裏又熱鬧起來。
後臺裏,衆人忙着上妝,三師兄梁沁滿頭大汗的跑了進來,“師父,師父,不好了,大師兄出事了。”
梅闌不滿的呵斥,“莽莽撞撞的,成何體統。”
“弟子知錯,”粱沁連忙上前認錯,見他不過是無心之錯,梅闌也就沒多計較。
“說吧,什麼事”
粱沁慌忙說事,“師父,找到大師兄了,他在清香院捱了揍,等下怕是登不了臺了。”
“又是爲了那小春香這蠢東西,氣死我了,他人在哪兒”
見梅闌怒氣沖天,粱沁也不敢隱瞞,吱吱嗚嗚半天,終於道了實情,“我將大師兄揹回來了,在後跨院,傷不重,就是破了相,怕是登不了臺了。”
大師兄叫李慶之,生在青樓,青樓不養男人,他娘不捨他做個龜奴,就求到晚娘門前,晚娘念舊,便磨着梅闌收了他。起初時,他娘還常來看望,身邊常帶着個叫春香的小丫頭,一來二去的,李慶志就跟那丫頭相熟了,後來,他娘被一個老富商買走了,兵荒馬亂的,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古人早熟,李慶之稍長時,陷入情迷,得空就往春香的房裏頭鑽,梅闌見他被鬼迷了心竅,多次勸說不頂事,也就死了那心,由着他去了。
姑娘大了,見多了人事,梳攏後,又接了不少貴人,對李慶之的心思也就淡了,煩的時候乾脆就躲起來不見。
李慶之不甘心,想了個法子,你不想見那我就嫖,往後一領了月錢就往清香院跑。這不今兒早收園,梅闌剛給衆人發了例錢,他就沒了蹤影,眼看晚場將開,也不見他回來,梅闌便讓粱沁去尋,衆弟子對李慶之去了哪都心知肚明,梁沁直奔清香院,人是找到了,卻已是那副德性。
聽過粱沁的一陣兒磕磕巴巴的解釋,衆人這才知道了原因。
原來,李慶之大中午與那春香歡好後,依舊賴在人家房裏不走,春香大抵還是對他有些感情的,也沒攆他。傍晚客多,有個富家子弟點了春香,老鴇子不知實情就領人進門,正撞見二人你儂我儂的偷情,富家子一怒之下賞了老鴇個大嘴巴子。老鴇子含冤,客人她惹不得,姑娘揍壞了又不好“賣”,一腔子的火氣便只能往狗男頭上撒,喊來幾個看門子的,便將李慶之給揍了。
梅闌氣的直拍桌子,“這混賬玩意兒,就知道他早晚會出事兒,眼瞅着就要開戲,他卻整了這麼一出。”
晚娘也急了眼,“這可如何是好”
梅闌無奈的揮了揮手,“先不管他,登臺子要緊,一會兒唱的是杜十娘,這戲老三也熟,就你上。”
“我”粱沁一愣,熟歸熟,但他平日裏唱的多是青衣,杜十娘是個花旦,他怕自己唱不好會砸了場。
“師父,論唱花旦,園子裏除了大師兄,就數長青師弟了,小師弟早晚也得登臺,不若就趁這個機會,讓他上臺試試”
梅闌瞥了一眼梅長青,見他臉色平靜,心底裏有些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