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國戲子 >024 位卑不敢忘憂國(三)
    天陰沉沉的,外面佈滿了寒霜,汴州人躲在房裏瑟瑟發抖,哪裏還敢出門,偌大的城池內一片死寂,唯有蠻子在門外肆意來回的馬蹄聲。

    梅園除了大家夥兒生活的院子外,還有一座木樓子,平日裏唱戲就在那裏,木樓子看着高,實際就一層,擠一擠,大概能容納個百來號人。

    此時,木樓大門緊閉,裏面卻一片忙碌的景象。

    門窗已被楔死,但凡庫房裏的幔帳簾幕,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梅闌都讓掛在戲樓的周圍,一番裝點下來,往日裏頗有些寒酸的戲樓子,倒看着多了幾分貴氣。

    庫房裏存有不少用來點燈、炒菜的油脂,他讓弟子全都抹在了四周的門窗上,天冷不易變質,這東西本身味兒又淡,蠻子大抵是聞不出來的。

    放火怎麼能缺的了引子,存了幾年都沒捨得喝的老酒被端在了後臺,被褥衣服也全都摟了過來,整座樓子除了基礎以及頂瓦外,其餘都是木製的,梅闌心想着,有了這些玩意兒,火會燒的旺些吧。

    忙活了半天,總算是依着計劃佈置好了,大傢伙就這麼沉默的坐在臺前歇息,目光復雜的打量着每一個角落,心裏頭空蕩蕩的。

    多少年了,幾十口子人全靠着這樓子生活,這兒不僅是他們混飯喫的場子,也是他們的家,今夜過後,大抵也會成他們的墓園子,眼瞅着將要被自己親手一把火燒了,這心底裏一時間難免會有些五味雜陳。

    晌午時候,老酸儒趾高氣昂的帶着幾個蠻兵送來了酒食,說是蠻頭子賞的,讓大傢伙喫飽喝足了,晚些時候好有力氣唱戲,臨走前也沒交代什麼別的,只說蠻子將軍大概傍晚時分過來,命令他們用心唱,出門前又暗中給梅闌使了幾個眼色,這才帶着蠻兵匆匆走了。

    大抵是最後的午餐了,對着滿桌子平日裏逢年過節才能享受到的肉食,幾人一時都沒有胃口,這就相當是斷頭飯,他們怎麼可能平心靜氣的嚥下去。

    梅闌見大家都沒動筷子,便起身捧起酒罈子,給每人滿了一碗,隨後端起碗酒水,微笑道,“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與其難過那些沒有用的,倒不如喫飽喝足了上路,大丈夫生於世上,能這麼轟轟烈烈一回,咱也算是滿足了,來,都端起碗來,咱痛痛快快的幹了它,就當是爲自己壯行。”

    幾人被梅闌吊起了情緒,起身跟他碰碗。

    低頭飲酒間,一滴淚水自梅闌眼中落入酒碗,又被他一飲而盡。

    唱戲的平日裏很少喝酒,怕辣壞了嗓子,此時喝的也不是溫順的黃酒,是蠻子送來的烈酒,入喉火辣辣的,喝的又太猛,嗆着了嗓子眼,咳的大家都鼻涕眼淚的,待緩過勁兒來對視一眼,瞧着彼此狼狽的模樣,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也許是酒壯慫人膽,一碗烈酒點燃了他們男子漢應有的豪氣,放下酒碗便拿起筷子大口的吃了起來。

    酒足飯飽,能做的也都做了,一切就都聽天由命了。

    眼見時候不早,梅闌不捨的看向三個弟子,叮囑道,“你們三個到井裏躲着去,依着那王酸儒的意思,蠻子大抵明早便會撤了,不管這事兒成或不成,也別管那蠻子還屠不屠城,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的躲到井裏,等確定外面安全了再出來。”

    “師父...嗚嗚嗚...”

    三人“噗通”跪地,安寧與包銀山抱着梅闌雙腿嚎啕大哭,反倒是平日裏最尊敬梅闌的曹永柱,此刻卻跪在後面默不作聲。

    “癡兒,”梅闌輕撫了下二人頭頂,一時間悲從心來,忍不住淚流滿面,良久後,梅闌強忍着不捨甩脫二人,背過身哽咽道,“好孩子,去吧,都去吧,快去吧,一定......一定要活下來,去了錢塘後,好好幫襯慶之,護着點小九兒,也替爲師照顧好你們師孃,告訴她...告訴她,就說爲師對不起她了。”

    二人依舊跪在那裏哭嚎不止,一直沉默的曹永柱便起身將他們拖了出去。

    中原不似西北那般缺水,後院的水井也就三四丈深,井口狹小,一次只能容納一個人下去,兩側有早前挖好的臺階,安寧身子瘦下先下去了,接着是包銀山,等他身子入井,只露一個頭的時候,曹永柱突然將他喊住,一臉微笑的看着他,“小山,老六就拜託給你了,師兄不走了,我想留下來陪師父,”

    “二師兄,你......”包銀山驚慌失色的看着曹永柱,“師父不會答應的。”

    “沒事,我有辦法。”

    “那我也不走了,讓小六子一個人走,我也留下來陪你和師父。”

    “不行,”向來性子溫和的曹永柱,此刻卻端起了師兄的架子,板着臉道,“說什麼渾話呢,小六子從來沒出過門,讓他一個人下錢塘你放心的下咱仨必須得有人活下來,若是那蠻子真退了,也好留個人收屍。”

    見包銀山已是泣不成聲,曹永柱心頭一軟,柔聲道,“聽話,師父養了我們半輩子,怎麼能讓他一人孤零零的去了,有師兄陪着,好歹那黃泉路上也算有個人能伺候着他老人家。”

    包銀山垂淚搖頭,依舊不依。

    一陣安撫不行,沒辦法下,他又黑着臉呵斥了幾句,纔將哭啼啼的包銀山趕下了水井,隨後曹永柱在後院找了間屋子躲了起來。

    生離死別,大抵稱得上是世間最噁心人的事物之一了,賺足了人的淚水不說,還一直潛伏在人心底折磨一輩子。

    傍晚時分,王酸儒帶着幾個蠻兵先行到來,身後還跟了幾個讓梅闌意想不到的人,爲首那人一臉淡笑的望着梅闌,拱了拱手,“梅老闆,別來無恙乎”

    梅闌詫異的看了眼王酸儒,見他立在一旁尬笑,估摸着又是幾個被這老東西借了命的,也沒理他,上前拱手道,“陳老闆別來無恙。”

    陳老闆全名陳陽,城西陳家戲班子的班主,都是一座城裏的同行,兩人自然是認識的。

    所謂同行是冤家,這些年兩人明裏暗裏的沒少爭鬥過,陳老闆唱的青衣,面白無鬚,性子也隨了些女子,嘴碎,人前人後的沒少說過梅闌閒話,往日兩人見面,總是免不了一番鬥嘴,沒想到再次見面卻是這種情況,彼此臉上多少有些尷尬,難免又有幾分同病相憐。

    兩人相顧無語,又不能總這麼尷尬着,還是梅闌大氣了些,率先笑道,“聽說陳老闆關了園子南下了,怎生來此”

    陳老闆嘆了口氣,無奈道,“園子是關了,妻兒弟子們也都去了南邊,我捨不得丟下祖宗傳下的產業,就一個人留了下來,卻不想遭了這等禍事。”

    梅闌搖頭苦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原因,隨後岔開話題,壓低嗓音問道,“想必那老酸儒跟陳老闆幾位都說了其中利害了吧,這是必定要命的營生,幾位可想清楚了”

    “不錯,”陳陽點頭,見梅闌看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略微不滿道,“怎麼着只許你姓梅的大義凜然,就不准我姓陳的正氣浩然”

    “你多想了,”梅闌打了個哈哈,扭頭看向其他幾人,“你們呢”

    這幾人都是城裏唱散戲的,沒有固定的班子,平日裏靠着四處串戲過日子,他們什麼角都會,卻又什麼也不精,一般都是演演武丑、唱個配角,眼下卻是梅闌最需要的。

    幾人對視一眼,由其中一人道,“我等妻兒老小都在城裏。”說罷,他沒再開口,不過想來也是,此刻還有什麼理由能大得過這一句

    梅闌點了點頭,低聲道,“原本梅某還擔心着,唱一處獨腳戲怕勾不起那蠻頭子的酒性,如今多了你們老幾位就好辦了。”

    “哦那梅老闆接下來打算唱的哪一齣”

    梅闌微笑道,“此情此景,諸位不覺着很適合唱一出霸王別姬嗎梅某唱霸王,陳老闆演虞姬,如何”

    陳老闆灑然一笑,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陳某常聽人說,你梅老闆唱了一輩子的楚霸王,咱汴州唱戲的唯有你梅老闆能唱的出霸王的威風,一直以來陳某人也沒去見識,今兒個正好趁着機會在臺上領教一番。”

    “那您就瞧好吧”

    二人對視一笑,竟頗有幾分惺惺相惜,多來年的恩恩怨怨,也就那麼散了。

    天色漸晚,在後臺衆人點好妝容後忐忑不安的等待中,蠻子將軍托爾索終於到了,梅闌掃了一眼衆人,凝聲道,“諸位,都說戲子無義,然而,位卑不敢忘憂國,今日我等就叫那世人好好瞧瞧,什麼叫戲子的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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