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國戲子 >032 “吾徒九兒”
    這一晚,梅園裏高朋滿座,不管唱的好賴,叫好聲總是不斷,往常聽慣了的戲詞兒,今日聽起來仿若舊詞新唱,多添了些傷感,多含了些悲情。

    一場本該蕩氣迴腸的霸王別姬被唱的哀悽婉轉,聽着倒也無傷大雅,細細品來還別有一番風味。

    也有好事者不喜皺眉,嚷嚷着不滿,有旁人上前嘀咕幾句,繼而恍然大悟,神情異樣起來。

    一晚戲罷,除了賞銀比往日裏多了幾倍外,也倒沒出什麼亂子。

    夜裏伺候着晚娘睡下,梅長青囑咐小丫頭就住在晚娘房裏,有事兒也好有個照應,他回到自己房裏,挑亮油燈,拿出梅闌的書信,坐在燈下看了起來。

    開篇:“吾徒九兒”

    熟悉的字,熟悉的稱呼,依稀間,他仿若又聽到了梅闌往日裏的親切呼喚,久違的一聲“九兒”,讓他倏然熱淚盈眶。

    良久後,待心平氣緩,他才顫抖着手,繼續讀了下去。

    “吾徒九兒,信至錢塘之日,爲師大抵已是去了。

    當年梅先生撿了爲師,教了爲師二十來年的戲,臨了,他給爲師留了兩個字本分。

    初時爲師不懂,吃了虧,經歷了江湖險惡,才知道人生一世,極不容易,本分世間爲第一。

    十五年前爲師又撿回了你,既是命,也爲傳承,這傳承不是戲,而是“梅”。

    教你唱戲,是爲你有一技之長,不願你從戲,也非只因你師孃,行裏有話既落江湖內,便是薄命人,爲師唱了一輩子戲,苦了一輩子,豈能再讓你步了爲師後塵

    你天資聰穎、能成大器,是落了難的鳳凰,不該糟踐在這下九流的雀窩裏。

    爲師守了半輩子“本分”,向來謹小慎微,從不敢有半點逾越,本以爲這輩子也就這麼過了,不想命運多舛,碰上了這檔子事兒,三言兩語就被他老儒生人騙去了命,事後思來,也覺着不甚荒唐,可見讀書人之厲害,所以,你要讀書,且要讀好書。

    如今世道艱難,人心叵測,萬事慎重爲先,你自小成熟,做事拿捏的了分寸,但終究還是年輕了些,要牢記你祖師的“本分”,吃不了虧的,但本分不等於過度謙卑,年輕人還是要狂的,不狂沒出息,但這狂不是狂妄,是謙虛的驕傲。

    爲師操勞半生,有兩件事最讓爲師驕傲。

    一是娶了你師孃,當年人人反對爲師娶她,差點急的爲師帶她私奔,最後你師祖力排衆議,拍了板兒娶,老人家說她性子直,身子髒了心乾淨,算的上是良配,如今看來,他是對的,二十年來她與爲師相濡以沫、任勞任怨,這是爲師之幸,亦是梅園之幸。

    一是撿了你,你師孃無出,爲師又不想另娶,終歸是有些遺憾的,她總唸叨着孩子,爲師便將你撿回,本是爲安她心,不想你卻是上天賜下的麟兒,讓爲師看到了以往不敢想的希望:光宗耀祖。

    對此,爲師從未懷疑。

    爲師救了你,卻也害了你,讓你背上這下九流戲子的出身,這是劫,也是命,好在你還活着。

    人都說,在這講究門楣的大時代裏,一個人的出身大抵就決定了他的命運,這話倘若擱在別人身上,爲師信,但若是擱在你身上,爲師打死不信。

    老天既然將你生的如此玲瓏,它就不會坐視你泯然衆生,孩子,苦難過後皆是美好,你的前途坦蕩,未來一片光明。

    梅園有你幾個師兄,爲師放心,總算沒壞了祖宗傳承,晚娘爲師就交給你了,你是她的命,沒了爲師她尚能撐得住,沒了你,她可就活不下去了。

    你性子隨你師孃倔,但還是那句老話,傳了你“梅”,不是爲束縛,若有人肯教你,卻嫌你出身,你便隨他改了姓,爲師也不怪你。一入江湖深似海,從此節操是路人,此話雖是玩笑,但話中話要三思,咱江湖人拿得起放的下,大抵只是個姓,只要你能好,爲師就捨得下。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是世間老話,有理,也無理,但凡能有一口飯喫,誰願活的這麼卑賤誰不想光宗耀祖、封侯拜相誰不想名留青史、世人傳唱大抵是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命罷了。

    恐懼到頭就是憤怒,爲師庸庸碌碌一輩子,終了選擇轟轟烈烈的死,一是爲不甘心,一是想告誡後人:戲子無情,不過是唱遍了人間悲喜罷了,戲子有義,之所以抹粉塗裝,不就是想告訴世人人生無常,世事無常,輪迴有道,報應不爽。

    只是人生如戲,散場已成結局,一廂情願付諸東流罷了。

    芸芸衆生富貴貧寒,高貴低賤只是一時,其中有命有運,瞧不起別人,終究會被別人瞧不起,德才兼備者,方能大道通途,若不信,你前三十年看他,後三十年再看他。

    九兒且記: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師梅闌絕筆。”

    梅闌是個沒學問的戲子,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一封信,洋洋灑灑不過千餘字,卻讀的梅長青泣不成聲,所謂父愛如山,這大抵就是一個“老父親”留下的遺言,含滿了對“兒子”的寄望與厚愛,既像是臨行前的諄諄叮囑,又像是訣別時的依依不捨,如何不讓人感激涕零

    善良的梅闌將他養大,卻依舊覺着自己虧欠他、害了他,不外乎是覺着自己給了他一個見不得光的出身。

    世人輕賤戲子,覺的這行當下賤,大多不過是人云亦云,卻從不考慮戲子們背後的無奈和心酸,唱戲的不偷不搶,沒殺人沒放火,也沒危害社稷百姓,卻被歸入了下九流行當,究其原因,不過是出身“窮苦”罷了,他們卻也不想想,這世間高貴者能有幾人“窮人”何苦要爲難“窮人”呢

    一夜梅長青徹夜無眠,雞鳴時,下榻去了晚娘房裏,見她面色紅潤、呼吸均勻、大抵已是無礙,小丫頭大概是累壞了,坐着個圓木凳伏在牀頭就睡着了,小嘴一撇一撇的,眉頭微簇,臉頰上還掛着淚珠,估計是夢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梅長青沒有叫醒她,輕腳走了出去,關上房門去了祠堂。

    外面天色尚且黑暗,祠堂裏守夜的跪靠着桌子打盹兒,梅長青拍了拍他,讓他回去休息,等人離開後,他起身給長明燈添滿油,上了幾柱香,跪在那兒望着梅闌的靈位發呆。

    門口陰影處,李慶之不知何時到的,心疼的看着跪在那裏雙肩抖動的背影,依稀能聽到些低語,“弟子已經拜了文成先生做老師,沒改姓,也不會改姓,弟子這輩子姓梅,將來兒孫也姓梅,師孃那裏您放心,這輩子她都是弟子的親孃文成先生有大智慧,弟子發誓,待弟子學會了本事,一定帶着成吉與那二趙的狗頭來祭拜你們的”

    天快亮了,他轉身離開了,聽見身後祠堂裏有嗚咽聲傳來,停腳抹了把眼淚,擡頭望着朦朧的天空,喃喃道,“師父安心,小師弟他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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