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秋狩的本意確實是爲了檢閱軍容、演練騎射,可獵人們就算再遲鈍也意識到了:雷皇這次好像是要玩真的……
不時有一隊隊軍容肅整的谷家士兵,攜着行軍輜重搶道而去。無奈的獵人們不得不一次次避下道路,幾次有人險些失足掉下露天礦坑。
每個礦坑的邊上都安置着一圈火盆,無數飛蟲圍着火盆嗡嗡亂舞,吵得人頭疼。
礦坑很深,聚攏在坑底陰影裏的的靈獸們安靜地擠成一團,只是偶爾發出幾聲鼻息。
沿坑而上的木製棧道已被臨時拆斷了。真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即使摔不死,掉進獸羣裏,人也會很慘。
柏夜的膽子大得很,逮着機會就探着頭往坑裏瞅。巴泓一直默默記路。閻王則不住地觀察着坑邊路口各處崗哨。
小叔叔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聲地交流了一下。
不好弄。
礦坑太多了,看到看不到的估計得有上百個。周邊地形複雜、看守防衛嚴密。芳邑人進是進來了,但後面會遇到什麼情況,就不受控了。
當初那個騎鷹的牧獸人沒仔細查看,芳邑人僥倖躲過一劫。但樹林那邊仍然有可能露出馬腳。
一旦蔚國發現死了個牧獸人,嚴查起來,大夥兒怎麼從這裏脫身都是個大問題。
到處東張西望的柏夜早就不想這些煩心事了。到處都是新奇的事物,他的眼睛都忙不過來了。
他緊趕幾步過來,示意鬍子叔擡頭:“看!真的是半山!”
鬍子依言擡頭瞅了瞅,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磁山爲何又有“半山”的別名了。
那是一座露天瓷土礦山。底寬頂尖的土山不過二百尺高,遠算不上多麼巍峨。
經過上百年不停的採掘,面對礦坑羣的一側山體已經直上直下剝去大半,看上去像是被神魔巨斧劈開一樣,細密的膏土斷面光滑如鏡。
隨着漸漸接近磁山,奇怪的感覺越來越強。柏夜已經明顯地察覺出,體內的靈力似乎受到了某種不知名的干擾。
詢問之下,乙弛卻是渾渾噩噩的完全沒有感覺。
小乙的體內,除了小叔叔們拼命保住的那絲先天靈力還在心脈護着,乾乾淨淨的什麼靈力都沒有了。
忽然,他們遠遠看到半山腳下的帳幕中走出一隊人影,小哥倆心中同時涌出一種莫可名狀的不安,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大羣牧獸人。
幾十個紫袍的馭獸尊者圍着那座營帳排成一行,幾乎同時從懷中掏摸出了什麼東西。
鬍子叔趕上幾步,拽住柏夜和乙弛的胳膊。一直墜在隊尾的芳邑人全都緊張地戒備了起來。
祕術師結陣?是要搞什麼?
在他們的注視下,尊者們同時吹起了哨子。低沉的哨聲交疊而起,轟鳴聲竟然大得出奇。
一股墨綠色的濃稠光芒從帳幕之中射出,投在磁山的鏽色膏土斷面上。
整個山體開始逐漸發出光芒,詭異的能量隨之浪潮般向四外盪開。
柏夜瞬間覺得像被大錘砸中了胸口,氣息猛然一滯。全身的靈力似乎全被壓回了小腹之中。
巴泓叔和閻王叔對能靈力衝擊的抵禦能力顯然更差,兩人的臉色刷地一下子白了。
鬍子叔正拼命吸氣,看起來是在拼命壓制翻涌的氣血。他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強烈的靈力波動迅速傳遍了巨大的礦坑羣,偌大範圍之內的燈火都暗了一瞬。礦坑裏卻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但是緊接着,從最北邊傳來一連串令人恐懼的嘶吼。
走在前面的獵戶都是普通人,沒有靈力,便沒有受到影響。但他們卻都被剛剛突然炸響的巨吼嚇得停下了腳步。詭異的回聲綿綿不斷,幾乎覆蓋了整個礦坑羣。
衆人紛紛畏縮靠攏到一處,膽戰心驚地茫然四顧。
波動平息了很久,靈力才漸漸回覆到四肢百骸之中。鬍子摻起兩位小兄弟,巴泓悄悄抹了一把鼻血。衆人不說話,追上隊伍。
西陸人回來了。
柏夜看明白了鬍子叔的眼神。雖然不知道剛纔那陣靈力衝擊波代表什麼,但蔚國人是決計搞不出這種級別的祕術的。
整座半山就是一座大型法陣。這法陣肯定是馭使萬獸的祕術關鍵。而且這個法陣足以影響所有靈體。
沒幾個人敢接近那個圓冢。
長老們測出柏夜的靈力足夠強大後,便不由分說把進去更換晶核的差事推到他身上。幾年來,每隔十天,柏夜都要經歷一次這樣的壓力。
但父親的法陣,能揉捏四肢百骸,幫忙調順體內不同調性的靈力。
而這座山,帶給人們的,只有衝擊和壓迫。
乾巴巴的衝擊。
逼人臣服的壓迫。
終於到了歇腳的地方。連驚帶嚇的柏夜再一次被工作環境震住了。
獵人們幹活兒的營地,坐落在磁山背後的江岸邊。三層拒馬環繞的寬闊空場上人頭攢動。
即便是露天,濃厚的血腥味和動物排泄物的惡臭,仍然撞得人難以接近。
身強力壯的士兵們合力推着一輛輛空車與他們擦身而過。柏夜匆匆一瞥就看到,車上積存的血已經發黑了。
濃稠的血漿滲出車幫,沿路滴灑。士兵們漠然地走向南邊另一處燈火通明的場地。
沒有哪種牲口拉得了這些大車,這活兒只能靠人力。
空場上有人喊:“會剝皮的趕緊過來幾個!”
柏夜向來自負身體強健,又常年在暗洞裏打磨攻防身法。這次跑到敵國探險,幾次躍躍欲試想要驗證一下修習武技的成果。
誰知道連根手指頭都沒機會伸出去。
先是遭遇兇猛異常的獸羣,接着連遇兩次馭獸尊者,就這麼一路稀裏糊塗地被驅趕到了敵軍腹地。
如今身處至險之地,手中卻不知被誰塞了把利刃。
柏夜拎着牛耳尖刀,站在巨大的原木臺案前,盯着平臺對面的光頭屠戶出神。
是個好屠戶。
這位老兄打着赤膊,頭臉、胸前、膀子上滿是晶亮的汗水,混着不時噴濺到身上的血水,整個人都熱氣騰騰的。
他正在麻利地分割着一頭玉蹄鹿。
鹿頭已經被其他屠戶剖開,顱內的晶核和金貴的獸角被取走了,鹿皮也被上一道工序的獵人剝光,連鹿血都控淨收走了。光溜溜的靈獸屍體四足朝天躺在木臺上。
“上手啊!扶住嘍!”光頭已經拆下一隻鹿腿,見柏夜正在發呆,便吼了一嗓子。
血腥刺激之下,老兄有些亢奮。
柏夜收回了心神,擡手攥住玉蹄鹿的前蹄,卻下不去手。
他喜歡下廚,從小就泡在客棧的後廚鼓搗。
但那只是廚房,柏夜在那裏從沒見到過這麼生猛的原料。
原來新死的靈獸是這種氣味,這種手感。
鬍子叔不知何時走到柏夜的身邊,接過了尖刀,手臂圓柔運轉,刀鋒沒進順出,一條完整的鹿腿就輕鬆地卸了下來。
光頭驚讚道:“哈哈好手藝!咱比比?看誰快?”
鬍子叔沒理他。
這光頭吸進太多鹿血揮發出來的味道了。
再好的屠戶也是普通人,抵禦不住這種興奮毒素的。再這麼幹下去,不出半天他便會瘋厥而亡。
柏夜看着鬍子叔默默地從鹿腔裏挑出膽囊,扒拉到地上。他立馬會意,俯身悄悄收好。
等休息的時候得把膽汁給光頭灌進去,要不這人廢了。
芳邑人沒想到,來了就要幹活。
他們順水推舟來到這裏,原以爲是要獵戶們集結準備,等到秋狩結束,大批被獵殺的靈獸送進大營,纔開始忙起來呢。
那時候他們早就探清情況撤走了。
誰成想,這輩子竟會實打實地給蔚國打起短工來。
這裏根本不是豢養獵物的臨時場地,這裏根本就是屠宰場。
柏夜估計,屠殺應該是在南邊上風口的那個營地裏進行的。即便靈獸都已被剛纔那波能量深深攝住了,蔚國人可能還是怕這麼濃的血腥味太過刺激,所以兩個營地離得有點遠。
按偵騎首領的說法,那邊應該是軍隊在操持,牧獸人估計也在那邊坐鎮。獵人們幹活的營地裏,只有少量紫袍子,給獵人們指點操作的手法,文職官員倒不少,只負責細細地統計收穫。
在場的所有人,正在一起創造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