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次醒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天光大亮了。從已經涼透的表哥身上爬出來的陸長安看到的是一帽地獄般的場景。
昨夜還是歡聲笑語的營地已經是一片死寂,就連負責下夜的小狗都被幾枝羽箭釘死在地上。
從蘇木沁板申出發之時商隊有七十多人,三十幾輛大車,可現在大車沒了,拉車的牲口也沒了。
人呢?陸長安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自己在屍體之間茫然無措,帶自己出門的叔叔找不到了,一直護着自己的表哥,背上插着四枝箭矢,早就一動不動了。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陸長安已經想不起來了,他只知道要不是正巧有一支從陶卜齊板申出發的商隊正好路過救了自己,只要天一黑,自己肯定就得喂狼了。
除了他自己以外還,七十餘人的商隊中只活下來九個人,這九人中又有三人沒活着回到蘇木沁板申。
陸長安到今天也知道哪天晚上到底是哪支蒙古人襲擊了商隊,是蒙古右翼三萬戶?是蒙古馬匪?甚至有可能只是一支臨時起意的牧民?
沒人知道,因爲沒人關心,就在陸長安回到蘇木沁板申的第二天,板申的漢人領主和他的十五名扈從就在外出打獵時永遠的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人。苦尋三日無果後,一支來自歸化城的蒙古騎兵帶來了卜失兔汗王的旨意,自那天起,包括蘇木沁板申在內的所有漢人板申廢除漢人領主,暫由大成臺吉領導。
聽到這一旨意後,板申內的漢人百姓立刻就炸了!
當時還躺在牀上的陸長安是幾天後聽父親說起當時的情形,敢逃到口外草原討生活的漢人百姓哪有什麼善茬,當場有人就要抄起傢伙反抗,結果不等動手就被遊弋在四周的蒙古騎兵就地射殺!十幾具血淋淋的屍體徹底鎮住了在場的所有人!沒人再敢說什麼或是做什麼了!
明面上的反抗是沒有了,可水面下的反抗卻越來越激烈。陸長安九歲時就加入了白蓮教,也是從那個時候他開始學習槍術。隨着年齡的增長,性格沉穩的陸長安越來越受到教衆的喜愛,到他十九歲時已經升任了小香主。
可歲數越大,陸長安卻越膽小,他越來越意識到白蓮教想在各個板申共同起兵純屬是癡人說夢!就算能有數千武裝起來的教徒,可這些沒經過戰陣,沒經過良好訓練的普通人真的能在戰場上擊敗久經戰陣的蒙古騎兵,就算是據板申而守,陸長安也不認爲能在蒙古騎兵怒濤般的攻擊下堅持多久。
如果不是三位大帥的忽然到來和振威軍的成立,自己現在大概已經變成草原上任憑狼羣啃食的屍體了吧?想到這裏,陸長安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晃了晃酒壺,聽聲音裏面還有一半,人生如此,自己知足了!
按振威軍的軍紀,出營後是不許飲酒的。好在離營之時,彭道濟彭大人給他們下了一道入鄉隨俗的命令,也就是說只要蒙古騎兵能喝酒,他們也就能喝,只要最後不誤事就行了。
儘管有了可以喝酒的命令,但陸長安還是嚴格控制每人喝酒的量,車伕最辛苦一人一斤半,其他人最多一斤,自己也不能例外。現在手上這一罈酒喝完了就正好是一斤了,身爲哨官,陸長絕對不允許自己違反軍令。
“陸頭兒,”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你怎麼還不睡覺?”
陸長安擡眼看去,從夜色的陰影中走來的是自己的下屬,負責管理大車的什長李漢高。他繫好褲子之後,又從褲帶上解下酒壺,仰頭灌了一口。
“睡不着,乾脆就守守夜,”陸長安看了眼他手中的酒壺,“明天就要回營了,可別喝多了。”
“放心吧,”李漢高嘿嘿笑着,靠在大車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這才一斤酒,不至於。”
陸長安點點頭,李漢高一向爲人低調,幹活努力卻很少說話,唯一的愛好就是喝點小酒,卻也從來不會出現醉酒誤事的情況。
兩人就這樣沉默的喝着酒,實在也沒什麼好聊的。
好一會兒,李漢高忽然輕嘆了一聲,“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場面?”
“哦?”
“我們二個漢人,面對着兩千多彪悍的蒙古騎兵卻還能安心的喝酒聊天,而他們,”李漢高手中的酒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卻對我們客客氣氣。”
陸長安愣了一下,他確實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仔細想想,確實如此。自從漢人領主消失後,實際上卜失兔汗對於各個漢人板申的統治採取的是一種無爲而治的態度,只要各個漢人板申每年按時繳納各種貢賦就行了,平時你們這些漢人怎麼折騰,只要不太出格,汗王也沒興趣管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這當然不是壞事,可細想之下也不是什麼好事。說好聽點的就是蒙古人不願過多幹涉漢人板申的事務,可說難聽點的就是蒙古權貴們壓根沒把板申中的漢人當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