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風簾翠幕的十萬人家。
紫霄大街兩旁林立着綵樓軒敞、商鋪琳琅，大街盡頭有壯偉非凡的瓊樓金闕、桂殿蘭宮，眼前各處與“汴京”各處重重疊疊，不免讓修靈則覺得恍若隔世。
前方人頭濟濟，水泄不通，以至於原本寬敞得可以並列四架馬車的行道現下只剩了一條縫。
忽地，一輛由四匹雄壯寶馬牽拉的朱輪車噔噔從人羣中衝闖開一條道路，前後兩旁各有扈從手握長棍，吆喝勒令，趕羊似地將圍街民衆揮舞了出去。
馬車在八字牆前停下，兩個婆子和兩個婢女圍着車輦攙下一個小姐，——纖細高挑，錦衣華服，系一根金鑄鏤空腰帶，其上雕着口含各色寶石的八翅鳥，栩栩如生、姿態各異。
在穹宇之洲，此種銜音鳥紋飾大有來頭。若非皇親國戚王侯將相，是斷斷不敢將“國鳥”紋樣裝飾於身的。而鳥也分品級，依次有十二翅、八翅、六翅、四翅以及雙翅。
難怪陣仗驚人。
只可惜她頭戴着掛滿珍珠的冠子，又以珠簾掩面，不知究竟是何人。
修靈則雖不知，但那些常年混跡市井的小民卻消息靈通，一下便傳開了。衆人口舌咂巴，道出這位美人乃是親王嫡女斜陽郡主謝韻，封號“真趣”。
翹首張望，精壯孔武的扈從們已經人肉圍成了一條通道。郡主緩步挪搖行至牆前，揭下一張紅示，仔細藏掖妥當，轉身踱回了朱輪車。
侍衛隨從丫頭婆子齊錚錚山呼，“恭祝郡主千福萬安——！”
聞聲，修靈則突然好奇，那告示上究竟寫了什麼？
於是待郡主耀武揚威離去，四下一探，尋了一處旮旯輕輕一躍，翻上一戶屋頂，飛檐走壁尋了近八字牆的一棵老槐，坐於樹梢觀榜。
告示洋洋灑灑千字有餘，辭藻旖旎婉約若霞光流轉，鋪墊層層疊疊若重雲翳翳，通篇末尾，才一言以蔽之：
爲擴充琴門，天下和合，落霞琴門即日起於四界招募才貌雙全賢良淑德之子弟，廣納良材；同時，增設緋花岰聽學，恭迎天下琴門子弟蒞臨。
樹下仍圍聚着一大團人，並未發現樹上有人，繞靠着樹根閒話。
有人道：“怪了怪了，不是琴門招募麼？如何來接榜的都是名門望族家的小姐？”
一人作勢壓低嗓門，“不懂了吧？且看天下和合四個字，其中就是大大的奧妙！索性直接告訴你們個內幕，此次並非普通招募，而是霞尊應詔爲朝廷選商王妃。”
聞言，有人嚇着嘀咕：“商王妃，豈不就是未來的太子妃，再未來的……皇、皇后？那爲何不明着找，非偷偷摸摸的？”
剛那人又唏噓，“誰知道呢，上頭玄機多着咧。”頓時衆人不敢再議，一個個屏聲靜氣，半晌才聊起別的。
***
選王妃？
怪不得，招的是才貌雙全賢良淑德……
樹下幾人的閒聊，讓修靈則早已摸透了幾人的來路。原來那個爆料的是個衙門門子，閒來無事便偷溜出來看揭榜。內幕自不是白給的，但凡聽過，都得給他幾個孝敬錢。
修靈則翻身下樹，伺機塞了幾枚琴幣給門子，打探陳府的方位。
那門子一看來人給的是琴幣，又聽詢問陳府，頓時震驚不已，警惕地睃了她一眼，問：“小兄弟爲嘛去那？”
門子摸了摸，果然信了，“你算是賺大發了，這帕子要是賣了，可得抵我三年俸祿。”
雖如此說，語氣卻感慨嘆惋，“你不必去咧，去了也白去，陳府三個月前就已經被聖上下旨滅門，株連九族，如今早已改旗易幟充作俺當差的衙門，只剩門前幾個鳥嘍。”
“滅門？”修靈則震驚不已，慌忙問道：“所犯何事？”
門子不停搖頭，“陳府勾結太子謀反，太子被廢，陳氏作爲攛掇太子的元兇，全被砍頭。最慘的就是陳老將軍，功勳堪比冠軍侯角雍，最後落了個五馬分屍，慘吶……”
愣了半晌，修靈則才道：“不會是被冤枉的吧？”
門子冷哼，“呵，都說太子冤枉，可也沒人敢說是誰冤了他的。”
他見修靈則愣怔着，又嘆了口氣，“你非要去就跟俺走，說來，俺也得謝謝陳老將軍，如果不是因爲陳家被抄，朝廷臨時搭了個行刑衙門，俺現在還喫不上一口熱飯……”
兩人行了一段路，到了衙門，門子丟下修靈則自個兒當差去了。
如今，眼前不過只留下了一個將軍府的軀殼。大門兩側玉石雕砌的護欄上，八翅銜音鳥間隔佇立，羽上血跡斑斑。鳥兒像極了啼血的杜鵑，似是在爲曾經的主人日日哀泣。
修靈則不禁捏緊了手中的冰蠶絲帕，對着門庭高苑微微屈了三身。
***
忽而，一個拉客店家扯開嗓子，“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全京翼鼎鼎好的美味珍饈珠翠玉釀全在閣下眼前囉！炊金饌玉，龍肝豹膽，只有閣下不敢喫，沒有閣下喫不到嘍！”
修靈則扭頭朝他瞟了一眼，正巧被逮了個正着，頓時被店家攔住又是湖天海說一番。
店家甚至揚言他家的一品大廚乃是天上掉下的仙人，做菜水準絕對是九重天上的級別，拍胸脯保證若她進去坐了，定有大大的驚喜。遂也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引着便往前走。
約莫百來步，到了酒樓門口，“謫仙樓”三字高懸在門樑上潦潦草草，如醉如狂，倒有幾分李太白的氣質。
這一日，京翼城微風陣陣，吹得人們不酌自醉。
修靈則本就與店家同路，根本沒想過進門，畢竟這飯菜都被說成是天上的，那麼要價定也是天價。可突然，謫仙樓飛甍翹角之下以及大門頭的風鈴齊齊輕柔作響，甚是奇異。
店家驚呆了，剎那愣在了原地。而修靈則覺得古怪，駐足聽風，警惕四望。
原先樓內，上上下下還喧闐鬧鬨。畢竟京翼乃是都城，能在大酒樓內豪飲暴食的，乍一眼都是錢袋和腰帶都鼓鼓囊囊的官宦商賈，鮮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文人騷客琴師浪子。
現下風鈴一響，樓內剎那安靜。
但凡京翼中人都知曉，甚會經營炒作的謫仙樓曾四處宣揚：若風鈴齊響，便是隱身遁形的仙人下凡駕臨，寄風飄過的清音。
如此，修靈則被當作了仙人下凡，引得內外競相探看，有好些人見她疏朗氣清，越瞧越神，越看越仙，便紛紛慷慨解囊，請“仙人”好喫好喝，求個平安富貴。
莫名其妙就這般解決了天價飯錢，修靈則忍俊不禁，只得撿了個角落獨自坐了，不怎麼言語。衆人和店家只當是仙人喜清淨，也不敢叨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