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很不巧的,太宰治會在街上偶遇他們。
他和中原中也見面,總是免不了互相嘲諷一頓。清水杏站在中原中也身邊,笑眯眯地注視着自己的丈夫,偶爾和太宰治視線交匯,她會開心地和他打招呼。
可是那份開心,並不比她見到尾崎紅葉、中島敦他們多多少。
他在她心裏,也不過是一個關係尚可的朋友。
現在的清水杏眼裏心裏裝的,都是中原中也。
她再也不會那樣對他笑,再也不會那樣對他說話,再也不會那樣和他撒嬌。
再也不會了。
說完“再見”,他維持着嘴角淡淡的笑,雙手插在口袋裏安靜地注視着夕陽下的這對情侶,他們都沒有停下腳步,彼此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
擦肩而過。
他沒有回頭。
不明白爲什麼會一直待在這個世界線裏不離開,一次次經歷這種近乎自虐的體驗。
他只是像個孤魂野鬼一樣,以笑容爲僞裝,在嬉鬧的人羣中漫無目的地遊蕩,既不悲傷也不難過,只是稍微有點疲憊。
但是就連這樣的日子,也沒能持續太久。
一年後,清水杏在產房裏難產離世,太宰治並不是第一個得知消息的人,等他到達醫院時,已經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
他也沒有立場去見她最後一面。
中原中也站在醫院的走廊上,他低垂着頭,看不清眼睛,黑色的西裝外套掉落在地也毫無知覺。他像是一座快要腐朽的雕塑,只要輕輕敲一敲,就會立刻碎落成齏粉。
不期然的,太宰治突然想到回家在浴室裏看見清水杏死去的那一幕。
沒有愛上他的清水杏,還是死了。
而在這個世界裏,他從始至終,都只不過是個旁觀者。
他閉上眼,世界在一瞬間分崩離析。
【Restart——】
*
世界線再一次重啓,而這次的世界線和以往都不同。
沒有身體來盛放他的靈魂,意識像是漂浮在深色的夜空,徹底清醒過來後太宰治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老舊的學生宿舍。
空氣裏瀰漫着血腥味還有嬰兒的哭聲,走廊處響起腳步聲,剛生產完的虛弱少女慌亂中咬牙把手裏的嬰兒扔出了窗外,太宰治下手利落而迅速,一把拉住了嬰兒的手臂,然而此時的他並沒有實體,嬰兒最終穿過他的手摔落在草地上,哭聲也從剛纔的響亮變得奄奄一息。
就在小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微弱時,瑩亮雪白的光點彙集到她的體內,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迅速癒合了她身上的傷口。
嬰兒不再哭鬧,她安靜下來,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懵懂地看着這個世界。
這個並不歡迎她誕生的世界。
他知道,這是過去。
屬於“清水杏”的過去。
她的誕生之日。
他走到嬰兒旁邊,蹲下身,看着吐泡泡玩的杏杏,伸出半透明的手,輕輕碰了碰她的小拳頭。
周圍的場景迅速褪色,嘈雜的聲音漸漸變遠。就像遊戲裏把所有的建築推翻重建一般,周遭的景象已經徹底變了,變成了清水杏初中時的學校。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被撕碎灑落一地的書,被損毀的椅子,和刻着骯髒的話的課桌。
四周的惡毒之語快要將人淹沒。
“……他們這樣欺負清水杏是不是不太好啊?”
“別多管閒事啦,難道你也想像她一樣變成被欺負的人嗎?”
“可是隻是因爲她長得胖就這樣對她,也太……”
“反正也沒人替她出頭,我聽說啊,她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丟下她走了,她爸爸很快又娶了新的妻子生了孩子,她在他們家地位很尷尬的……”
杏杏出現在他面前,一張過分稚嫩的面容,揹着書包無聲地往前走,將四周的竊竊私語全都拋在身後。
直到走到沒人的地方,才停下來。
她低着頭,太宰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見一滴滴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掉在她的白色鞋子上。
杏杏蹲下身,拿出紙巾不停地擦拭着鞋子上的眼淚,可是淚水還是越積越多,她終於放棄了徒勞的努力。
他只能聽到她極輕又極壓抑的啜泣聲。
像被欺負的小獸,不肯在傷害自己的人面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只能躲在暗處自己舔舐傷口。
他是有多想在這個時候,能懲戒那些傷害她的人,再抱抱她,揉揉她的頭髮,告訴她別害怕。
但他只能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穿過她的髮梢。
場景再次轉換。
他看着清水杏高中輟學,爲了償還父親留下的債務四處打工,她在酷暑時穿着厚厚的玩偶裝在炎炎夏日裏發傳單,也在大雪紛飛的節假日裏賣過玫瑰花,但無論生活有多困難,受過多少委屈和刁難,她好像從來沒有放棄過,從來沒有自暴自棄過。
他跟在她身邊,看着她從面容稚嫩的小姑娘一步步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就像是以陪伴者的身份,回顧了她的人生。
然後,太宰治看到了自己。
黑衣青年推開咖啡店的大門,清水杏和店裏的其他同事一起彎腰,說着“歡迎光臨”,擡頭的瞬間,心深似海的男人和懵懂單純的少女視線短暫交錯,一觸即分。
這是他們的初遇。
接下來的發展就像他記憶中的一樣,他們約會、戀愛、步入婚姻的殿堂,清水杏很快就懷孕了,驚喜又無措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兩人期待地等着屬於他們的小寶寶的降臨,或許是因爲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每個再平凡不過的日子,連空氣中都浸透着幸福的氣息。
到此爲止,事情的發展已經和他記憶裏的過去發生了偏差。
這個世界線裏的杏杏,沒有在懷孕一個月時情緒不穩提出離婚,也沒有在那之後割腕自殺。
她甚至連一點點想要自殺的傾向都沒有,每天都開開心心的,期待着腹中小寶寶的到來。
然而作爲旁觀者的他,卻無法忽略心底的預感。
那種,命中註定的預感。
時間飛速流逝,杏杏懷孕四個月時,他看見太宰治發現了她的腹中的嬰兒在奪走她賴以生存的力量,而唯一的解決方法,是他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