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捻了捻自己灰白的鬍鬚，說：“你是我這些天來見到的第一個元神。我問你，那小孩是你什麼人？”
夏葉修搖頭。
“叫什麼？”
他還是搖頭。
“長什麼樣總該知道吧。”
夏葉修這次沒有搖頭，而是苦思冥想很久之後才說：“我不記得了。”
那你找個鬼啊！
六十歲的長者偏過頭咳了一聲，沒開口打擊這位一看就很傻的晚輩。
儘管如此，夏葉修還是十分氣餒，剛纔的問題也是他想問自己的，僅憑一句不知是誰說的話，就想在這空蕩蕩的地方找一個人。還回家，哪裏是家？
那人見夏葉修垂喪個臉，原來這人如此頹靡，沒好氣地說：“嘿，我說。我有個法子說不定能幫你。”
夏葉修跟活過來似的，詐屍般驚乍而起：“你快說！”
“這裏自然是沒有你要找的人，若是將這異境打破，說不定他能從中釋解出來······”
“我該怎麼做？”夏葉修急急忙忙地問。
那人眉頭一皺，居高臨下地望着夏葉修默默思忖：這人資質不高，性子還急，看起來腦子也不是很清醒的樣子，若是讓他去······
他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原因無他，這裏幾百年來除了眼前這分元神，連個鬼都沒有“如你所見，這份卷軸承載了一個人所有的記憶，我是這些記憶的守護神——駐夢。”
“可是在幾百年前，這份記憶卻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因爲它在不斷失落，又在不斷重建。你現在看到的樣子，不知是建構的第幾版了。”
駐夢拉着夏葉修飛昇到高空之中，果然看到那捲軸中的畫面並不是完好無損，到處都在不斷剝脫，一塊塊地自行脫落消弭，而空缺部分的黑洞立馬被流沙一樣的細碎材質填補，化成彩色畫面，代替原本的位置。夏葉修注意到：當初該處的人手似乎是放下來的，幾次脫落修補後竟然高高舉起，要不是夏葉修記住最初的細節，此刻看到如此變幻，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同。
“這是不是意味着，那人的記憶就此出現了變化？”夏葉修問到。
“嗯，而且毫無知覺。”駐夢望向卷軸遠處，眼裏似乎含着惆悵，“我都已經記不起最初的畫面了。小子，你跟我來。”
說着，他拉起夏葉修的胳臂踏過卷軸邊緣往前飛去，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來到了卷軸的盡頭。說是盡頭，也不全然，因爲卷軸一端還在不斷往前延伸拉長，而其中的畫面也在不斷構建，不是修補，而是新生。
夏葉修看到：清晨，一位行動遲緩的老人正在打掃，那似乎是一間賣畫的店鋪，狹小的鋪子裏放滿了大大小小的畫，老人很小心地避開它們，看向它們的眼神溫柔珍愛，彷彿自己的孩子。這時，一位同樣年紀的老婦人從隔簾背後出來，端兩碗白粥，親暱地喚老伴兒來喫飯。老人應了聲好，便放下掃帚，去桌邊······
“這是他最新的記憶嗎？”夏葉修問。
駐夢抄着手，漫不經心道：“嗯。”
“這裏的記憶也在剝脫······”夏葉修喃喃。
“是。這本就是自然之理，人之常情——人老憶漸消，顛三囿潦倒；兒女皆不愛，徒在椅中笑。”駐夢輕輕一哂，並不以爲意。
剛生就的畫面前一刻還完好如初，下一刻就斑駁破損。而一股股流沙幻影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的黑眼之中涌來填補，不知是消亡更快還是彌補更快。不論是無可抵擋的消滅，還是笨拙徒勞的補償，看上去都那麼絕望。
夏葉修問：“是誰在不斷修復呢？”
駐夢說：“建造異境的人。”
夏葉修低頭小聲說，像在自言自語：“我覺得這建造異境的人還蠻努力的，費盡心思去修復另一個人的記憶，雖然有誤，但初心應該是好的。”
駐夢輕蔑地看着這奔忙的一切，開口卻涼薄：“既然是另一個人，那怎麼有資格去修改別人的記憶，反正我這個守護神是強行被擠出來的，根本沒同意這事。”
“你的靈力沒他大？”
駐夢不自覺地咳了兩聲，蚊訥般的聲音嗡了一下：“這不是沒注意嘛。”
夏葉修看看他的臉色，斟酌着問：“那你現在？”
“看門。”
夏葉修頓時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了。今日留一線，他日好相見。
夏葉修又問：“異境在哪裏？”
“就是你來的地方。你應該是他虜進來的元神，本該進到一處異境被熔鍊，再催動另一處異境的記憶幻影流動到這一側來。結果不知爲何，你竟然從堆放記憶幻影的異境直接穿過來了。”
“毀了鑄造異境的人。當然，元神被困此處自然出不去，不過還有別的辦法。”話說一半必有貓膩。
“什麼辦法？”
“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夏葉修一點兒不含糊：“你說。”
“拿回我的記憶。”駐夢知道這傻小子聽不懂，也不賣關子，“你要是殺不了那個人，異境就毀不掉，那這一切依舊存在——可是我想看看我曾經真實的經歷，哪怕只有一點點。你也不用那麼費勁，只用拿回我曾經用過的一兩樣東西就行，我自己能感知。”
“拿東西嘛，這多大的事兒。你放心。”夏葉修問，“我去哪裏找建造異境的人？”
駐夢白了這傻小子一眼，心裏暗戳戳打算盤：這二傻子能幹掉那人就怪了，所以老夫纔跟他提這個退而求其次的辦法。傻而不自知，悲哉悲哉！
可他不能打倒對方被自己激活的“雞血”，於是高深莫測地一笑：“當然是我的記憶。元神能以萬千形態入各種無人之境，不老不死，不消不滅！這是那個人的痕跡，拿好——”
駐夢在空中的大片流沙中任意抓了一把塞入夏葉修手中，冷不防把他拋入一片虛無，只是這次他還清醒，還生出了恐懼，還有想抓住一切的衝動——
恍然一大夢，杳然無所蹤。不知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嘆不盡往復悲悽悽，不可回首，一山一江一孤舟。
駐夢主人的記憶是彩色的，熱鬧的——
夏葉修甫一跌入記憶洪流，就被熙攘叫賣聲吵到了。
顧客爆滿的小鎮米鋪子，一個清瘦的小道士正扯着嗓子和老闆討價還價。
“老闆，你看我買這麼多，就給我便宜點吧！”他眼含三分笑，任誰也沒辦法一口拒絕。
老闆精明爽朗：“這樣，小兄弟，我看在你們降妖除魔的份上給你們便宜二十文吧，一共八百文。”
誰知小道士還不滿足，笑堆得更燦爛了，他拉住老闆的胳膊，說：“老闆，我不要你們幫我送，我自己來就行，你看能不能給我便宜八十文。”
老闆面露難色，也是一臉笑地看着他。
小道士見狀立馬補充：“老闆，我叫其他負責採買的人也到你這裏給你照顧生意。”
老闆立馬接到：“那可說好了。我可是看在小師父的面子上才便宜的，成交！”
小道士笑得開心，忙說“謝謝老闆”。
夏葉修倚在鋪子門邊，一眼認出這是駐夢的主人。
於是他溜過去搭訕：“小師父，你這幾袋米打算怎麼弄走啊？”
小道士直起腰看了夏葉修一眼，笑得和善，他說：“扛回去。”
夏葉修見縫插針：“你一個人扛？要不我幫你吧！”
小道士立馬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怎麼好意思麻煩你呢？”
夏葉修眉毛一挑，眼珠一滴溜，說：“八袋米，你一個人得跑多少趟啊？每袋米得有五十多斤吧，你這個小身板喫得消嗎？我也不是特意來幫你，宣德寺的老師父讓我今日出來做善事積德，避免血光之災，今天正好遇到你，就當幫小弟一個忙？”
小道士拿不住主意，眼神飄來飄去，最終看到躺在牆角沉甸甸的大米，還是妥協。
“謝謝你了，小兄弟。”
“給老子閉嘴！八百遍了，煩不煩！”夏葉修肩扛半人高的大米袋子，正哼哧哼哧地上山路。此刻累得像條死狗似的。心裏罵了自己千百遍：讓你嘴賤！
小道士只是笑，笑得無害且抱歉。夏葉修被壓出來的火再次呲溜滅了。小道士自知自己體力不佳，遂將一袋米分成兩部分，先扛半袋再說。
夏葉修問他：“這些米應該不是你一個人喫吧？”
“當然不是，是師門所有的人。”
夏葉修又問他：“就派你一個人來？”
小道士攏了攏米袋子，回到：“本來還有一個師弟的，他說他今天不想來，我就一個人來了。”
夏葉修聽了這話腳下立馬顫了顫。不想來就不來？你咋不上天呢？
夏葉修一路和他閒聊才瞭解到。他是青雲門的弟子。近期各修真門派正奔赴此處，打算共同商討捉妖事宜，這妖並非普通小妖，而是妖界首領——澤元。
小道士此次下山正是爲了解決幾日之後的多人口糧問題。
“你看，就在那兒，我們馬上要到了！”小道士指了指前面的道觀，對夏葉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