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四面八方 >第二章(上)
    01

    新政權並沒有槍斃鄭霍山,因爲新政權需要技術人才。鄭霍山是舊軍隊醫科學校的高才生,也就有可能成爲新政權的高才生。說到底,醫術這東西,只認病人和病,並不在乎你是什麼人。國民黨需要醫生,共產黨也需要醫生。

    後來知道了,舊軍隊江淮醫科學校的少將校長宋雨曾果然被國民黨潰軍裹脅到江南了,但是江南也不是國民黨的江山,解放軍很快就打過長江,勢如破竹,風捲殘雲,蔣委員長的最後一點家底,都運到臺灣去了。至於宋雨曾校長的最後歸宿,在當時是個懸案,幾十年後才見分曉。

    從戰俘人員學習班到投誠人員學習班,實際距離不到兩公里,從戰俘到投誠人員的甄別,時間前後也不過用了二十天,但是這個距離對於汪亦適來說,漫長得卻像是過了半個世紀。

    汪亦適捲鋪蓋準備到投誠軍官學習班報到的時候,心亂如麻,捆着鋪蓋的手一直顫抖。他的手顫抖有兩個原因,首先,雖然他不同意把他甄別爲投誠,但是投誠這兩個字眼畢竟比被俘要好聽一些,這是有點常識的人一看就明白的道理。但是問題反過來說,如果他汪亦適接受了投誠這個結論,那麼也就意味着他接受了這個事實,那麼以後他就再也不能堅持說他是起義者了。因爲有了這個想法,他捲鋪蓋的時候就反覆猶豫,有一陣子他甚至想對投誠軍官學習班派來接他的吳教員說他不想去投誠軍官學習班,但是後來轉念一想,投誠軍官比較被俘軍官,畢竟離起義者近了一步,就像二十里鋪比三十里鋪離皖西城近了十里路一樣——這話還是樓炳光點撥他的。再加上鄭霍山在旁邊冷嘲熱諷,汪亦適一氣之下,手就不抖了,把鋪蓋卷捆得像團麻花,撂在肩上,器宇軒昂地摔門而去。

    這一去,就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皖西城的新政權已經籌備就緒,***議即將召開。汪亦適到了投誠學習班,充分地享受了兩天“投誠”的待遇,衣服也整潔起來了。第二天下午他還特意回到俘虜學習班,去“拜訪”俘虜鄭霍山。鄭霍山仍然在脫磚坯,一身泥水。見汪亦適過來,就知道他的用意,斜着眼睛看他,嘿嘿一聲冷笑說,汪中尉,怎麼着,衣錦還鄉啦?

    汪亦適說,投誠學習班的人員有出入自由啊。我要這個自由別的用處沒有,但是可以請假來看你這個俘虜。

    鄭霍山說,說到底你也還是個國軍舊人員,你有什麼值得炫耀的?我脫磚坯靠勞動喫飯,心安理得。

    汪亦適說,勞動也有高級勞動低級勞動。我勸你還是向組織說真話,不要害別人也害自己。

    鄭霍山說,你是想讓我跟組織說你動員我起義?你做夢吧!

    汪亦適說,一個人不說真話,夜裏做夢都是噩夢。你心安理得什麼,自欺欺人。你要是這樣對抗下去,最終就是一堆臭狗屎。

    鄭霍山說,你滾蛋吧,我當我的臭狗屎,你當你的香餑餑,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汪亦適說,好,我倒是要看看,你這個臭狗屎到底能臭到什麼程度。

    汪亦適說完就走了,走了幾步,又轉身回到鄭霍山的面前說,鄭霍山,我真不明白,你怎麼這麼不識時務。你還真的以爲你是黨國棟樑啊,國民黨壓根兒不認識你。現在解放了,我勸你還是擦亮眼睛,認認真真地想一想,當一個正直正派的人。

    鄭霍山說,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鄭某不喫嗟來之食。

    汪亦適見鄭霍山刀槍不入,再說無益,嘆了一口氣,悻悻地走了。

    第三天中午喫飯的時候,學習班接到命令,投誠軍官按自己專長和意願,填報分配工作申請表。汪亦適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填報了“行醫”的志願。沒想到結果來得這麼快,當天下午,就來了幾輛大卡車,把投誠軍官學習班的人全部拉回到皖西城裏。

    讓汪亦適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他和另外幾個投誠者被卡車送到了他前不久才離開的杏花塢,他又回到了醫科學校。不過這裏現在不叫醫科學校了,而被整編爲解放軍的榮軍醫院了。因爲百廢待興,爲了解決戰爭遺留問題,皖西城軍管會臨時成立了個榮軍醫院,暫時隸屬皖西警備區。

    晚飯後大家都被集合到禮堂裏開會,主席臺上明晃晃地坐着一排解放軍的首長,肖卓然赫然躋身其中。皖西城軍管會主任兼皖西警備區政委陳向真宣佈榮軍醫院成立,然後唸了一串幹部任命名單,肖卓然是榮軍醫院的副院長,程先覺爲醫院的業務股長。陳主任還宣佈,所有在皖西城解放戰爭中,主動起義或投誠的原國軍江淮醫科學校的師生,經過甄別,沒有反動行爲,積極擁護新政權,均可參加解放軍,分配在榮軍醫院各個科室工作,軍齡從即日算起。

    汪亦適又驚又喜,他沒想到他還可以在解放軍的醫院裏工作,更沒有想到他還可以參加解放軍。

    榮軍醫院雖然是軍隊醫院,但編制是暫時的,性質屬於半軍半民,行政暫編在警備區管轄,服務範圍囊括皖西地區黨政軍民。

    這一夜,汪亦適睡得很不踏實,興奮得輾轉反側。雖然他在三十里鋪過的是半囚禁的戰俘生活,但是經過管教人員對他們組織的學習,加上道聽途說,也知道解放後的皖西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待汪亦適他們回到杏花塢,城市用電用水恢復了,工廠的大煙囪開始冒煙了,青石鋪就的街面上,家家張燈結綵,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這時候汪亦適才驚出一身冷汗,慶幸自己那天上午沒有感情衝動,沒有拒絕到投誠學習班報到,慶幸自己走上了一條新生的道路。對比鄭霍山,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了。這邊已經發放了解放軍的軍服,那邊鄭霍山和樓炳光他們還要繼續脫磚坯。

    半夜裏睡不着,汪亦適便爬起來試穿那身新軍裝。老實說,解放軍的軍裝遠遠沒有國民黨的軍裝氣派挺括,有些臃腫,而且料子很差,無非就是白洋布染上蠟黃,但是因爲感覺不一樣,汪亦適還是覺得新奇。他穿着軍裝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走了幾趟,把同屋的方得森和盛錫福都給吵醒了。盛錫福不高興地說,汪亦適,你是怎麼回事,你是升官發財了嗎?

    汪亦適說,我幹嗎要升官發財啊,我高興我可以拿聽診器看病了。

    盛錫福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們這些人,雖然參加瞭解放軍,但肯定都是監督改造的,想拿聽診器,恐怕爲時尚早。

    方得森把腦袋鑽出被窩說,老盛你說話當心點,不要給自己找麻煩。

    盛錫福說,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有說。解放軍沒有把我們劃到反動派階層,對我天高地厚了。我又沒有說怪話,我當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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