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楚岺均更加謹慎地回答道:“要在這麼短時間內直上豊都,恐怕……只有一直南下到郴城附近的山嶺,再從西南部向東北進發。那裏是西側防線的盲點,可分小部分軍力在西側突襲晏國西南守軍,吸引前線注意,軍隊大部則自南嶺中繞過城池,直接北上。若是行事順利,趕在晏國諸郡派援兵之前穿過,預計八九日即可到豊都。”
“好!”嬴琮嘴角微翹,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笑容卻不是對着楚岺均,而是對着剛纔一直頗有興致地旁觀這場對話的昭王。
“陛下,我說的沒錯吧?”他垂眼笑了笑,卻因爲那一絲陰鷙的氣質,笑意似乎未達眼底。
“哈哈哈,不錯,不錯。”昭王笑起來拍了拍面前案几,眼中流露出讚賞之意,“到底是楚卿,將門之後、天縱奇才之名,果然不虛,連景國人都有所耳聞。”
楚岺均躬身謝過昭王的稱讚,心中一根弦終於鬆了下來——從進來那一刻起,他便大概猜到了,此次合盟出兵之事,或許有人因着他曾經的抗晏經歷,舉薦他率兵或監軍。
嬴琮開口問話時,他雖然有些意外,但也確定了,舉薦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這位看起來冷漠傲慢的景國公子。
昭王接着對嬴琮說,“公子剛纔說得有理,若以朝中大將引兵出發,恐怕會馬上引起晏國警覺,不若選擇他們想不到要暗中監控,卻實有領兵之才的大臣,才能起到奇襲的作用。既然如此,公子推薦楚岺均爲此次合盟伐晏的昭國大司馬,寡人便允了。”
昭王揉了揉脖子,活動了下肥胖的腰身,打了個哈欠,“寡人乏了,那接下來就有勞公子與寡人幾位愛卿大將謀劃,謀定之後,再報寡人。”
衆人稱是,昭王左摟右抱地由宮女攙扶着走了。
走到楚岺均身邊時,他突然停了腳,回頭望着腳邊這位伏地行禮的年輕三閭大夫,平淡地開口丟下幾句話:“楚卿,你是能者多勞,無他人可替換,辛苦你了。不過,此去一路勞累艱險,就不要再折磨之前跟着你到晟國的那位,是誰來着,哦對了,雲先生,還有剛從景國回來的樂先生,就讓他們二位留在邵都好好休整休整吧。”
楚岺均心中一沉,手在廣袖之下不由得攥緊了些。
其實,他原本就並未想專門向昭王提出帶他們二人同去。
雖然帶兵乃是莫大的榮耀,也是建功立業的最好途徑,但云容一個弱女子,在軍隊中不方便倒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沙場刀兵無眼,萬一有個閃失,他可怎麼辦纔好……
至於樂朗言,他雖有洞察人心之能,但並無帶兵的經驗,楚岺均雖願帶他同去,但若他本人不願,也絕對不會強求,眼下楚岺均不知他的態度,自然不會貿然替他請命。
但是,這話從主君嘴裏說出來,卻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的兩位摯友留在後方,生殺予奪都在主君手裏,可不要想在前線做什麼小動作,以爲主君不知道。
赤膽忠心,卻終究換不來君臣齊心麼?楚岺均心中苦澀,拜下應聲。
昭王走後,大殿之中一時一片詭異的安靜。
最先打破這安靜的還是嬴琮,他微微翻了個白眼,噗嗤一聲輕笑道:“早就聽說楚大人才名卓著,如今看來果然不假,連昭王都似乎有些擔心把控不住你呢。”
令尹沉默的蒼老眉眼微不可見地一皺。
楚岺均亦是心下不悅,卻因爲嬴琮身份尊貴,不好直接撕破臉皮,便開口轉移話題:“殿下向主君舉薦楚岺均爲大司馬,楚岺均十分感激。不知此番合盟,殿下可有謀劃?”
“謀劃麼,當然有。大體來講,就是我景國出四十萬兵力,大軍從西北向東南行進,佯裝伐晟,實則謀晏,攻打晏國東北部,昭軍呢,昭王已首肯三十萬兵力,自西向東,最終兩軍左右夾擊,直取晏國中部的豊都。
“景軍這邊的路線,我們自有籌劃。昭軍的行進路線,似乎你剛纔也已經考慮好了,不是嗎?你說順利的話八日可直抵豊都,那麼依舊按計劃給你十日,可能保證三十萬昭軍抵達豊都西南?”
楚岺均在腦中飛快計算,“若是如此……那麼昭軍發兵向東南,繞過晏國西境,祕密往南行軍至郴城南嶺,再轉向東北,從空虛之處攻入晏國西南地境……”他頓了一下,又從容不迫地開口,“十日,沒問題。”
楚岺均有些驚訝。“公子這麼急着返回嗎?莫非,公子正是此次景國帶兵的統帥?”
其實他早就想問了,此前景王來函時,提到由景國太子嬴鉞籌劃此事,怎麼現下似乎又換成了嬴琮?
雖說嬴鉞正對戰巴蜀,其乃戎狄之長,勇悍善戰,恐怕的確難以抽身。但就算如此,臨時換帥也是大忌。
況且,嬴鉞軍功赫赫、名聲在外,作爲盟軍,還算靠譜。嬴琮雖然剛因爲扳倒了樂家而名聲大振,但在用兵一項上,卻是藉藉無名,若真是與他合作,楚岺均倒要對此事能否成功打個疑問。
然而,若是直接發問,不免有些拂了嬴琮的面子,這種平白叫人難堪的事,楚岺均做不出來。故此,他一直想不露痕跡地出言相詢,終於找到了機會。
“哈哈哈你真是說笑了,我哪裏能帶兵。”這麼長時間裏,楚岺均難得見嬴琮露出了真切的笑意,“早先我父王在來信時不是說了嘛,這計呢,是我太子兄長定的。兵呢,自然也是他來帶。”
“可是,貴國太子不是還在南鄭對戰巴蜀之兵嗎?”楚岺均不動聲色地問道。
“我南下來邵都的路上,太子遣人告知,已收復南鄭。戎狄之屬,大多隻善冬日偷襲,現下季節回暖,他們已經支撐不住回去了,巴國國君投降,蜀國撤退。太子即日便可拔兵回雍都,短暫休整,可確保到約定之時,率軍南下。”
“哦……是這樣。”
楚岺均放了心,“太子鉞不愧戰神之名,威名蓋世,楚岺均仰慕他許久,一直希望能得以拜會。”
“不必心急,攻克豊都之後,兩軍匯合,自然便能相見。說起來,兄長也對我說起過楚大人呢,早就說楚大人卓爾不羣,身懷大才,願早日相見。我倒是比他先有了這機會,深感榮幸。”嬴琮像是回憶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笑意盈盈。
“徒有虛名,不敢不敢。不過,聽公子之言,似乎與太子關係十分親厚?”
嬴琮聽到楚岺均的問話愣了一瞬,但隨即朗聲笑道:“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幼時遭宮中奸人謀害,曾在外流落數年之久,幸得太子所救,才重回王宮。太子於我有救命之恩,亦是我的良師益友,一直是我最爲仰慕欽佩之人。”
此刻的嬴琮,笑容明媚,一掃此前的陰沉眉目,楚岺均卻覺出一絲心酸。
王宮無情,這大概又是另一個苦命人,平日冷漠孤僻的性子恐怕也是幼時顛沛遺留下來的吧?
“原來如此,如此說來,太子真可謂德行兼備,岺均更加欽佩了。”楚岺均打從生下來後,一路都是順風順水,從未體會過大起大落,卻因此總對身世坎坷的人心懷一絲愧怍之情。
不過,看嬴琮說起兄長時滿臉的驕傲,兄弟感情似乎是真的很好,他又隱隱有些爲他高興。
嬴琮長成了這麼一個輕慢恣意的性子,莫非那個衆所周知有雄才大略的太子,在面對幼弟的驕縱妄爲時,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呢?
有兄弟的人,真好啊。
“沒錯,你若見到他,一定會引以爲至交的!”
一番關於太子的對話後,嬴琮看着心情不錯,“……哎,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大事已定,我便不久留了,你們請自便。我先回去休息了,明早還得早起參加大典吶。”
他悠然離去。
嬴琮走後,楚岺均又同在場幾位久經沙場的老將就行軍路線、糧草輜重補給等研究了許久,纔回府裏。
彼時已是華燈初上,他卻心頭快意,只盼第二日的贈城儀式快些舉行,一月之期快點來到。
宦海沉浮、仕途不順,這些都已被他拋諸腦後,時隔三年重返沙場的他,將以最堅毅的將士鐵血,洗刷那些骯髒污穢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