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甘河子 >第六十五章 悲傷的人悲傷的事
    自知老漢的喪葬禮沿襲了關中地區最常見的一種,按常理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都要停屍七天,擺了靈堂供親友前來弔唁。不同的是刺老漢的靈前這漫長而又短暫的七天裏前來弔唁哭靈的人卻是絡繹不絕,這大大出乎了成大林成二林以及成老三的想象。

    別的不說,單就那擺開鍋竈專門負責燒水倒茶的鄰里胖二嫂都是滿肚子怨言。拉水的推了木質的架子車站在庭院裏目瞪口呆,一車未回眼見得漆得發黑的甕底子又見底了。笨重的車軲轆一會兒沒氣了,一會兒紮在排水口皮管子又破洞了......供水的從原先的三個人加到現在的五個人,依然是怨聲連天。

    成大林雖然渾身上下緊裹了素白色的孝服,但依然遮掩不了那張黝黑而又兇惡的臉龐。吹鬍子瞪眼睛的將雙手叉在腰間,一會兒責怪老二採購跟不上趟兒,一會兒責怪兩個弟媳連幾個婦女也領導不住。

    正在這個當兒,在西山牆搬了土磚盤鍋竈的又開始嚷嚷着泥坯不夠用了。馬上派人挖土現做,這邊還沒處理停當,後院九龍先生又吵吵着柴火不夠,這般大的場面,席口又多,沒柴火可怎麼辦?

    成大林被嚷嚷的是腦瓜子都快炸了鍋,郭家莊的二桿子陳京文又穿着破爛得露着棉絮的黑夾襖在門口打太極了!一羣小屁孩跟在陳京文後頭又是扯腰帶又是拽衣襟的好不熱鬧。成大林是看在眼裏氣在心裏,真忍不住想湊上前去呼上幾個耳刮子。忍了忍嘴裏不時的往外噓着那一口難言的惡氣。

    精壯的漢子們都被安排上了南山撿柴火去了,這個本就不怎麼寬敞的院落裏依舊熙熙嚷嚷。好像根本停不下來似的。

    “誰是東家嘛?管事的是哪個?”這是送桌椅的夥計又吆喝着驢車出現在了大門口。

    成大林剛剛送走了磨麪粉的幾輛車子,這會兒又連續的來了兩三輛碼的像山一樣高的方桌條椅。連忙招呼院子裏幾個婦女娃娃兒抓緊時間卸車,車子還沒卸到一半。村東頭黃全文屋裏的苗桂花就氣呼呼的上前要和成大林理論。說是院落太小,四五十席根本擺不下。

    成大林心中的煩悶以及怨氣已經忍耐到了極點,也不知心裏頭咋想的竟一腳將那半桶子泔水踢得在地上打圈兒轉,木桶一開裂雜着菜葉的泔水撒了一地。這還不停當竟沒頭沒腦的濺了苗桂花一身。苗桂花可是村裏頭出了名的伶俐人,哪受得了這般糟踐,一生氣捂着臉一轉身衝進了自知老漢的靈堂扶着漆黑的棺木訴說怨腸去了。那痛哭流涕的哀嚎聲簡直驚天地泣鬼神。

    旁的幾個婦女娃娃見狀,自然不敢聲張。都知道成老大是個兩面三刀的凶煞人,腿腳反而邁得更加歡實了。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西山牆那一面敦厚的土牆瞬間傾頹了,倒塌的氣浪再一次將那剛剛被踹翻的泔水桶掀得又在地上打着圈兒。透過濃煙滾滾的塵埃,成大林正鐵青着臉站在殘留的牆垛子另一邊。屋裏屋外的人都吃了一驚,伸長腦脖兒驚愕地瞅着成大林。連搬着土磚磊鍋竈的成老三也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清牆!擺桌子!”成大林話音一落順手將那明晃晃的鐵釺子扔得老遠。謄出了地方,這會兒終於舒了一口氣。

    現在成老三的院子加上成大林以及成大林二兒子的院子總共九間院落,真是豁然開朗了許多。別說四五十席,就是再加上二三十桌那也不在話下。

    成三狗一直蹴在後院的老核桃樹底下發呆。直到他爹成老三呵斥到第三遍的時候這才極不情願的起身牽了牛棚裏的老黃向村西糞場子走去。這裏是西場數十戶莊稼人牲口曬太陽以及堆放雞鴨牛糞等農家肥的地方。

    眼下已是寒冬臘月時節,西場糞場上放眼望去除了一排排整齊的糞堆而外並不見一家牲畜活動。

    凜冽的寒風時不時的在頭頂上呼嘯而過,直吹得西北角方向那棵老柿子樹上正在啄食的老烏鴉也跟着撕心裂肺的哀鳴着撲棱着沉甸甸的黑翅膀心不甘情不願的奔向了遠方。

    成三狗正蹲在緊紮在泥土裏的木楔子前拴牛繩,突然老屋的方向又傳來了哎哎呀呀的哀樂聲。那哀樂透過屋頂上那兩口偌大的鐵皮大喇叭穿過林梢,透過田野奔向四面八方。

    “爺啊!你一路走好!”成三狗藉着哀樂的聲響扯開嗓子吼出了這一聲對他爺自知老漢最後的問候。兩行熱淚竟像男娃樑上那高懸於天際間的山泉水一樣噴涌而下一瀉千里。

    他詫異,竟在大伯父二伯父以及大嬸子二嬸子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哀傷!包括幾個堂哥也是那樣,那可是他們的親爹親爺啊!

    此時此刻成三狗成了這個世界上最悲傷的人,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好好的睡上一覺了。因爲那個老是逼着他在臨睡之前數幾遍手指頭並且稍有不慎就動不動拿白花花的胡茬兒扎他臉的刺老漢不見了。他躺在屋檐下那口黑漆漆的棺木裏面一聲不吭,任憑前來弔唁的人們怎樣啼哭吶喊都無動於衷......

    成三狗在呼嘯而過的凜冽寒風之中顯得格外的孤單凋零。

    這條人流原本就零零散散的窄巷子現在因爲自知老漢的突然病故瞬即熱鬧了起來。三狗清楚的記得在這樣荒涼而又各外溫馨的山溝溝裏,彷彿喜慶的事兒天生就少得可憐。每每一入秋那兩口鐵皮大喇叭總會響起讓人打心底裏厭惡的哀樂。

    現在,這鐵皮大喇叭卻在三狗家的屋頂上肆無忌憚地響了起來……

    成三狗轉身準備回屋的時候,恰好碰到大伯父成大林正風風火火的從村西到小石橋飛一樣的飄了過來。

    三狗壓抑着聲音叫了聲“爸”。成大林卻並沒有言語,更沒有止步,該有的節奏似乎絲毫沒有受到三狗沉吟的聲音的影響。

    待那成大林走遠的時候,三狗忍不住臉頰赤裸裸的發起燙來,就好像被那倔強的黑毛驢一蹄子給踹在臉上一般。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稱呼過他這個叱吒風雲的大伯了。

    自打父親成老三同那成大林因爲瑣事發生爭執以後,成大林就一直冷面相對的對待他們弟兄三個。並且連同老二成二林的兩個兒子也一同捎帶着不怎麼搭理。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討了沒趣的成三狗怏怏的跺進了老屋。依舊是冷清的一片,前院和後院卻格外的熱鬧。後院的在吵嚷着劈柴,前院的苗桂花已不再啼哭,這會兒有說有笑的正往剛盤好的鍋竈口裏添秸稈,又找了瓦片斜蓋在半人高的煙囪口上,這是因爲用於抽風換氣的鍋竈吸力太大,這樣會抽走鍋底大量的火力浪費更多的柴火。

    “美的很麼!”苗桂花笑眯眯的誇讚着蹲在一邊正裹着黃泥抹竈臺的李喚民。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喜慶,動作卻又顯得那樣的不莊重。

    “勁張咋樣?”李喚民一臉壞笑的衝身後圍攏着的幾個父母擠着眼。

    “勁大的很麼!烤的人都受不了了!”苗桂花迴應着,後面的幾個人忍不住捂着嘴用屁股都笑出了聲兒來。

    黃全文出了事後,苗桂花成了名副其實的寡婦,而李喚民的老婆因爲看不慣男人那窩囊勁早些年就跟人跑了,成了貨真價實的鰥夫。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婦同一個跑了婆娘的鰥夫這話中究竟隱藏着怎樣的趣味,自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了!

    玩笑歸玩笑,不妙的就是這話正好讓剛在靈堂前上完香的成大林聽見了。

    成大林扭着脖子那血紅的眼窩子裏彷彿要迸射出血星子來!

    “勁張咋樣?”

    “勁大得很麼!”

    這兩句話前一陣子成大林無意間聽到過一次。那調調子正是剛剛聽到的模樣。

    成大林爲何對這兩句話如此的反感憎惡呢?主要是第一次聽到這話的時間地點多多少少讓他心懷憤懣。

    那是一個夜黑月高的夜晚,成大林在村東甘河子旁的沙灘地裏剛剛打了一捆水汪汪的綠裏透紅的紅薯蔓子,準備夜間給牲口添個草料。不想,剛沿着東溝斜坡路走了沒多遠就聽到竹林裏傳來沙沙的響動。成大林再往前走幾步,那聲音愈發的作響,愈發的清晰了!

    成大林生怕驚擾了一場難得的好戲一樣小心翼翼的將肩頭的草捆子放到地上,側着身子、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任何一曲美妙的聲音一般傾聽着竹林深處細微的動靜。

    “勁張咋樣?”這是男人壓低聲音說出的話,喘着粗氣......

    “勁大得很麼!”這是女人嬌滴滴的顫音,透過密不透風的竹林,似乎刻意壓抑着但仍舊發出一陣陣痛苦的呻吟。

    ......

    夜晚的竹林拍打着葉片歡呼鼓舞着,成大林實在分辨不出這對話的是誰家的漢子哪家的婆娘。心裏辱罵着,又不好作聲,反倒覺得自己好像偷了人一樣躡手躡腳的離開了溝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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