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一可能性，男人眼眸爬上一層猩紅，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他咬着牙：“來之前，我已經盤問過一遍了，暫時還沒查出下藥的人。
但你放心，敢對我陸誠的女兒下此毒手，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不用查了。”宋欽蓉卻平靜地笑了笑，“你查不出來的。”
“什麼意思？”陸誠皺眉。
宋欽蓉也沒打算隱瞞：“毒是雁雁自己下的。”
“什麼？！”
陸誠豁得擡頭，眼裏佈滿了不可置信，“你是說，小嫣……自己給自己下毒？爲什麼？”
“這個問題，和剛纔那兩個問題，我都一併回答你。”
宋欽蓉說着，走到牀邊。
因爲藥的作用，牀上的女孩睡得很熟。整個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雙手放在胸前，明明是五月的夏天，卻用薄被把自己渾身都裹得緊緊的。
宋欽蓉動作輕柔地幫她鬆了鬆被褥，見女孩沒什麼反應，才又幫她輕輕拉出手臂。
那雙細瘦的，彷彿只有一截骨頭般的胳膊，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陸誠面前。
看到胳膊上遍佈的傷痕，男人頓時瞳孔驟縮。
“這幾塊淤青，是抽血的針頭留下的。很明顯，陸家沒有一個人，幫雁雁好好處理這些鍼口。”
“至於這幾處，都是被人爲虐打而成。我昨天檢查過，類似傷口在雁雁全身都有遍佈。
只要不配合他們做捐腎前的各項檢查，就是這個下場。”
“而這幾處磕傷擦傷，是雁雁企圖逃跑，被人追趕時磕碰出來的，當然，同樣沒有人幫她處理過這些傷口。”
“……”
陸誠的腦子嗡嗡作響，到後面，已經聽不太清宋欽蓉究竟在說什麼了。
他只是死死盯着女兒的胳膊，瞳仁巨震。
怪不得……怪不得在他面前，陸嫣從沒有穿過露胳膊露腿的衣服。
即便睡衣，也是長袖長褲，和陸彤那些漂亮的仙女睡裙截然不同。
宋欽蓉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前九年，她一直是個孤兒。好不容易重新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父母卻要她的命。
你說，這種情況下，除了給自己下毒，她還能怎麼辦？”
陸誠整個身子顫了一下，薄脣微張，說不出話來。
“即便是成年人，在這種孤立無援的環境裏，精神都可能出現問題，何況雁雁一個孩子。
服用安眠藥物，不是因爲她的身體。是她已經被陸家折磨得根本無法好好入睡，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驚醒，即便睡着，也會連續做噩夢。”
宋欽蓉的聲音始終很平淡，沒有一點責怪的語氣，只是在客觀地闡述事實。
可偏偏越是這樣，陸誠心裏的愧疚便越是如翻江倒海，洶涌襲來。
“雁雁不是個怕死的孩子，如果現在需要腎的人是她養父，不用任何人逼迫，她自己就會恨不得馬上捐出來。
但換成了你，陸家又是這樣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陸總，做人都要將心比心，以誠換誠。這個道理，不用我多說，你應該也懂吧？”
陸誠沒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咬着脣。
整個身子都在不斷顫抖。
這段時間，他自問上對得起父母，下對得起妻兒，即便拖着一身病體，也從沒考慮過自己，一心只想着死前給她們鋪好路。
可這樣真的對麼？
他的女兒，被他因忙碌而忽略，甚至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差點被折磨而死。
眼下的日子都快要走到盡頭，又談何未來？
許久後，男人啞着嗓子開口。
——
“媽媽，你讓那個大壞蛋和姐姐呆在一起，真的好嗎？他會不會偷偷欺負姐姐啊？”
妹妹在門口探頭探腦了好幾次，始終覺得不放心。
一旁的小寶雖然不說話，可從他捧着一本書半晌沒翻頁來看，精神也不怎麼集中就是了。
宋欽蓉坐在沙發上，正看着陸嫣的病情報告，聞言溫聲回道：“房間裏有監控，周姨也在門口守着，不用擔心，他沒有動手的機會。”
“況且，陸家也不都是壞人。”
妹妹“哦”了一聲，下意識看向自己哥哥。
小寶抿了抿脣，終究還是不放心地開口道：“可是媽媽，他都在屋裏呆了好幾個小時了……”
話音未落，裏屋驀地傳來一陣熟悉的尖叫。
母子三人齊齊臉色一變，朝着屋裏奔去。
“小嫣，不要怕，不怕，爸爸在這兒……”
此時的屋裏，陸誠正手足無措地不斷出聲安慰着，試圖能讓噩夢醒來的女兒冷靜下來。
可陸嫣根本聽不進去，只歇斯底里地不斷推他，踢他，嘴裏叫着：“你走開！你纔不是我爸爸！”
在他面前向來膽小聽話，默不作聲的女兒，因爲一場噩夢，完全變了個人。
儼然像是個小瘋子。
宋欽蓉趕到時，見到的便是這副父女對峙的場景。
她匆匆走到牀邊，抱着陸嫣輕輕拍她的背。
“沒事了雁雁，沒事了。只是做夢而已，醒過來就沒事了。”
宋欽蓉出現之前，陸嫣還是一隻渾身豎着刺的小刺蝟。
一見到宋欽蓉，她瞬間收斂了身上的刺，彷彿一隻受傷的幼貓，對着自己依賴的人露出軟乎乎的肚皮。
陸嫣撲進宋欽蓉懷裏，小小的身子抖得厲害，牙齒都在打顫：“蓉蓉阿姨，我夢見爸爸死了……”
“爸爸到死，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一直抓着我的手，抓得好緊，好緊。”
“他說對不起我，說自己沒出息……蓉蓉阿姨，這真的是夢嗎？爲什麼那麼真實？連爸爸說話的樣子，都好真實……”
“他說，雁雁，爸爸已經很努力了，可還是什麼都沒給你留下，你以後該怎麼辦啊，爸爸不放心啊……”
陸嫣的臉上溼漉漉的，全是眼淚，可她完全顧不上擦。只困在噩夢的回憶裏。
“爸爸都說了不放心，他怎麼還要走呢？打雷了怎麼辦呀？他明明知道我最怕打雷的！”
陸嫣的話一出來，陸誠臉刷的白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時陸嫣剛被接過來，他也纔出院沒多久，每天還要躺在屋裏休養。
有一次打春雷，雨下得特別大。可即便是那麼大的雷雨，他在屋內還是聽到了女孩哭喊的叫聲。
那時陸太太正在旁邊，他便問了一句。
陸太太輕描淡寫地回：“小嫣又偷跑着要回家，把媽給氣着了，媽就讓她在外頭好好冷靜冷靜。”
他皺了皺眉：“這麼大的雨，淋出病怎麼辦？”
陸太太不以爲意：“我已經讓傭人給她送了傘了，我們家屋檐又大，只要她不亂跑，不會被雨淋着的，放心吧。”
“她在那種鄉下地方長大，性子實在太野了，不用點特殊手段，也沒法管。”
“總得趁現在把她給掰過來。”
這句話，讓當時的陸誠徹底消了聲。
在他心裏，即便心疼女兒，卻也始終覺得，這個自小在外面長大的女兒不懂規矩，遲早會丟陸家的臉。
一直以來，他對陸嫣的愛是真的。
嫌棄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