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廢話不是別人，正是從她自己嘴裏出來的。
她抱着石雕，嘴裏絮絮叨叨個沒完沒了，別說推敲斟酌了，就連艾達本人，都認爲語序錯亂、不知所云，全程不經大腦思考，連炮製地吐出。
“……你知道你抱着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但我不在乎。這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是讓我免遭你的無情摧殘——你無情無義無理取鬧沒有良——”
雙腳再度騰空，她被傑森提溜起來，被迫止語，離開石象。
“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慫。”他說，“看清楚點，這是石像鬼。”
他在說什麼，艾達是一個字也聽不清了，腳底就是能摔的五分八裂的高度。寒風蕭瑟，她連動都不敢動，生怕衣服脫線或是傑森鬆手，那真的就叫一個“轉瞬即逝”啊！
傑森表情頗爲嫌棄，手臂後縮就把她給拉回來了，剛一落地女人又有抱滴水獸的趨勢，手腕施力壓沉肩膀，強迫她坐在鐘塔邊緣。
艾達被動放棄了石象爹，轉而抱着傑森的手臂，大有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氣態。
於是傑森更嫌棄了。
他抽了一下，沒掙開。艾達將腦袋埋進他的手臂裏，緊闔雙眼，捲曲黑髮垂吊在頰邊，還能見到她的眼睫細微振顫，滿態畏怯——
………………
但特麼就是怎麼看怎麼詭異！就好比你看到了一隻屠殺爲樂的黑熊在對你撒嬌求暖一樣。
傑森咳了一聲，轉過腦袋決定不再傷害自己的眼睛。
夜風習習，閉上眼睛也仍感眼皮浮沉着城市的光景，她悄然啓開一隻眼睛，眼瞼鬆垮，迅速掃了一眼傑森，復又闔上。
喉嚨澀然，花了力度才抖出一段話：“你要什麼時候才、才肯放我下去。”
傑森的聲音蘊着笑意，她有點辨不清那是嘲笑還是其他。
“不着急，小娜，這樣的景色不看可惜了。”
艾達怔忡一秒，竭力壓下胸口的躁動，才遲遲翕動眼睫掀開眼皮。
先是平視，視線掠過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闖入天際，投進雲霄。韋恩大廈的樓頂高聳至雲翳，其他的樓與之比起偏爲遜色。
接着就是燈火通明的居民樓區，眯着眼睛依稀能見窗戶裏的模糊黑點。公路上零零散散的劃過幾輛行車。
他說的對，這樣的景色，不看可惜了。
好吧，就當是平安夜即興節目吧。
手臂沒有鬆開，要知道旁邊可是個火|藥桶，沒準興致來了就把她一腳踹下去和地面來個擁抱，保險起見，還是別撒手吧。
“我以前很喜歡來這裏。”男人的聲音就在耳畔邊，他將半張臉埋入圍巾，語聲細碎的穿透纖維，平靜而低沉。
“這座城市爛到沒邊，我出生在這兒，也曾死於這裏。”他說，“但這個地方——這個鐘塔上，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它還是會在我的最愛城市榜裏拔得頭籌。”
艾達聞言，不知道給出什麼反應比較合適，只得訥訥點頭。
她的家鄉和哥譚截然不同，來了這麼久，她一直都是去搜查着有關於伊莉娜的訊息，從來也沒敢在‘艾達’或是‘西西里’放過心思。
只要不去驗證，就能存有未知數。
艾達舔了舔乏乾的嘴脣，手指蜷攏。
“我要走了，傑森。”
字句輕淡無力，像是剛吐出就會被風吹散。
傑森扭頭看她，眉毛微微隆起，他的黑髮罅隙中裹挾着稀疏雪片，睫毛細不可察地顫了一瞬。眼角的笑意頃刻褪散，不到半秒，又重回臉龐。
“……哈，這話你說了三十一遍了。”
艾達不置可否。他們都知道，這句‘要走了’，並不只是離開鐘塔。
“這次是去哪？”
“我不知道。”
“還會來嗎？”
“我不知道。”
“……這話你特麼也說過第四十二遍了。”
挺沒滋味的一段話，雙方都是沒有遲疑的一問一答。隔着夾克，那條粗壯而有力的胳膊驀然僵凝，她甚至能摸到繃緊的肌肉線條。
他的眼睛霧濛濛的，眉毛壓着眼眶刻印出深邃眼窩。一片雪花飄在絨長睫毛上，傑森似是放棄了什麼般，手臂赫然懈弛，喉結上下攢動。
“……你真是個混蛋。”他咬着牙說。
怒音落入耳中，她有些後悔，不該在平安夜說這個的。但比起後悔更多的是不解，爲什麼傑森會生氣？他表現出的種種，肯定是在惱火。她見過對方好幾次氣勢洶洶的模樣，不過基本最後都會淪爲揚起拳頭來粗暴解決。可——
艾達眨了下眼睛。
可這次不太一樣，他沒有揮動拳頭，也沒有拿槍，更沒有把她踹下去。就像是一個快要爆發的火山，然後他親自堵上了那個山口，阻截了欲要崩泄的熔岩。
“嗯……總不能賴着你家不走，你說對吧？白嫖你這麼久了，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艾達轉開話題，好不容易讓聲線聽起來沒那麼僵硬。
她聽見傑森的嗤笑聲，估計又要奚落自己，削薄的嘴脣開開闔闔，陡然身下震顫，震耳欲聾的聲音無限擴大，天空擦亮，燃起幾圈豔色火花。
各種顏色映襯在他的身上，聲音被巨大的鐘鳴聲蓋過。
艾達先是微怔，旋即柔和了表情，掀起脣角定格住一個笑臉，“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這次她聽清了。
傑森沒有佈置聖誕樹，所以也沒有禮物能堆在樹下。艾達摸出揣進羽絨服裏許久的禮物盒，遞了過去。男人猶豫了一下，才伸手接過。
禮物盒拆開，赤色圍巾赫然躺在裏面。她又適時補上一句：
“聖誕快樂，傑森。”
視線觸及他脖子上圈着的紅圍巾，她有些尷尬。傑森也意識到了這點，幾下摘掉，圍巾重回艾達的脖子上，她困在熱氣中，傑森殘餘的一部分體溫還未完全消散——好暖和。
傑森取出圍巾裹上，艾達目不轉睛，有些唏噓。她心想，這年頭，老爸開豪車，大哥開雪佛蘭，他這個老二怎麼連條圍巾都沒有。
傑森忽感一股熱辣不掩的視線，擰過脖子正對上那副綠眼中的憐憫，他莫名焦躁，生硬地問：“……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