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們所在的位置距離可失哈兒有三天的腳程,一路都是草原也還算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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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失哈兒,是東方通往西域乃至西方(絲綢之路)的要衝之一。彙集了各種語言、各種膚色、各個種族。
在看到這座城的第一眼,秦涓最先想到的是唐三彩。
從沙丘上走過來的時候,黃白褐藍綠的色彩交錯於眼前,就像是畫匠的顏盞。
美的讓人心驚的可失哈兒在這個動亂的年代裏並不太平,路邊的舞女卻依然快樂,軍隊們來來去去,動亂與驚慌看似與她們無關,她們依然踏着鼓樂的音調,扭動着拂柳一般的腰肢,手臂晃動的飛快。
當他們的軍隊經過這裏,偶爾還會有舞女會向馬車處拋來一個媚眼。
有士兵路過時對她們動手動腳,阿奕噶一鞭子制止過後仍有膽大的伸出手去摸那些姑娘。
姑娘們都化解了,也沒有鬧出不愉快。
曰曰將衣兜裏的錢袋遞給松蠻,松蠻不懂,他拍了下他的腦袋瓜子:“你爹叫你扔出去,給那些姐姐們。”
松蠻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將錢袋裏的銀豆兒扔了一大把。
“臥槽哇!你個敗家兒子!老子要你扔,你扔這麼多!老子都沒零花養你了!”
“……”
見到銀豆兒舞女們都彎下腰去撿,她們笑着對馬車裏的人說着各種語言的感激的話。
爲何會這樣快樂?
秦涓看着那一張張笑臉,微不可察的皺起眉。
像是在雜亂與骯髒中破土而出的格桑花,熱烈又悽美。明明身處亂世,爲了活着,還得忍受男人們的挑逗與褻.弄,她們依然跳着舞着,依然笑得熱烈而奔放。
在用飯、採購、補給、歇息了一夜之後,他們的軍隊遠去,就像是出現在可失哈兒上空的一片雲朵,來的輕飄,去的也輕飄。
從可失哈兒到押兒牽會經過一片沙漠,奴奴秣赫給阿奕噶的地圖並不完全,需要摸索。
秦涓太瞭解奴奴,奴奴從來都會給自己留後路,他是不會給完整的地圖給阿奕噶的。
在進入沙漠的第三天他們遇到了一支商隊,商隊人數龐大,秦涓許多年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商隊了,以前在金國的時候他爹帶他去見識過商會,這支商隊和商會的規模有得一拼。
因爲他們是一支一千人左右的東歸軍隊,幾百人的商隊大概是因爲畏懼,都停了下來讓他們的軍隊先走。
從商隊面前走過的時候秦涓注意到商隊前面騎馬的不是色目人的容貌,也不像是蒙人,秀氣的像是漢人。
一般商隊的老大騎的是馬不是駝子,所以很好分辨領頭的。
他也注意到這支商隊裏有幾個看着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眼神乾淨中帶着幾分新奇的探究。
……大概是沒見過不同商隊動手,甚至連問話都沒有的軍隊吧。
雪別臺和伊文王世子曰曰都不會找商隊的麻煩,聽聞雪別臺少時在西南山地駐守,所以如今一副孤僻寡言的性子,他甚至和曰曰都說不來幾句話,倒是他那幾個副將的話挺多的。
至於伊文王世子是壓根不屑於讓手下的人去打劫商人。
*
穿過沙漠,立見草原,草原的那頭就是押兒牽城。
往來的商旅越來越多,脖子上綁着鈴鐺的駝子傻氣的對他們眨眼睛,它們走路歡快,彷彿是趕着去賺碎銀的老商一般。
抵達押兒牽正是這一日天矇矇亮的時候,早市正剛剛開始。
“軍爺們,要不要來一碗奶豆花。”
見千人的軍隊走過,有大膽的小販開始上前來和他們搭訕,大概是因爲他們的軍隊有序的穿過城,沒有捎帶他們的東西,更沒有搶他們的東西。
馬車裏的松蠻聽見了,掀起車簾子對極布扎道:“極布極布我要喫豆花!”
松蠻這麼一喊,小販身後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也探出小腦袋來。
松蠻看向那個孩子,只是看了一眼就再度被奶豆花吸引去了注意。
豆腐豆花,一種凝結漢人智慧的美食,真正傳入西域至今卻只有幾百年。
所以在押兒牽城有做豆腐豆花手藝的小販一日下來能賺個滿鉢滿盆。
奶豆腐和奶豆花則是蒙人在漢人豆腐豆花之上腐改良,什麼時候興起的,大概是在豆腐從中原傳來以後。
“下車,喫飯。”曰曰一聲吩咐之後,他們停下了,阿奕噶不想說他什麼,現在他是曰曰的侍衛,只能照辦。
阿奕噶讓手下的人去買,很快小販便包好了交給士兵。
“好香。”松蠻喝着豆花喫着奶豆腐,又遞給曰曰一塊炙烤的牛肉,兩人喫的不亦樂乎,大概是早把秦涓忘乾淨了。
“嗯?”阿奕噶將一袋子肉包子扔了過來,還衝着秦涓挑挑眉。
秦涓接過阿奕噶扔過來的肉包,只差喊他親哥了。
嗷,阿奕噶就是他的親哥。
阿奕噶又挑了挑眉,昂着頭挺着胸走了。
秦涓撕開熱乎乎的紙袋,取出肉包子就是一口,豬肉合着油水溢出來,脣齒留香……
極布扎又咽了一口口水。
秦涓這纔想到極布扎,尷尬的笑了笑,將包子袋子遞給極布扎。
極布扎拿起袋子猛喫三個……
秦涓當場看傻了眼。
看着極布扎喫的這麼香,秦涓更餓了,喫完一個又連喫三個,不一會兒他二人就將一袋子肉包子全喫完了。
極布扎摸着肚子紅着臉說漢人做的肉包子真好喫。
兩人都沒有喫飽,秦涓省得。
“秦涓大哥哥,我的豆花喫不完了,你要喫嗎?”從馬車車窗處探出一個小腦袋,圓溜溜的黑眼珠兒帶着怯怯的笑意。
“……”秦涓無語,不想說話,奈何肚子確實有那麼一點餓。
極布扎欲哭無淚,這松蠻少爺怎麼不問問他,秦涓是好面子的肯定不會說想喫。
“喫。”
極布扎沒有想到秦涓會接過鬆蠻喫剩下的早飯。
沒有動過的奶豆腐切成條狀堆在盤子裏,熱奶花也有一大碗不曾動過。
“奶做的東西我吃不了太多。”秦涓拿起幾塊奶豆腐喝了一口豆花後將飯盤遞給極布扎。
極布扎高興的吃了起來。
軍隊遠去,奶豆花的小販鉢滿盆滿,揮手同他們作別,小販家的娃子不錯眼的盯着遠去的軍隊,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們在城門口補給了水和糧,並未在押兒牽留宿,便踏上了去大城斡端的路。
押兒牽距離斡端有廣袤的沙漠,這不算什麼,因爲斡端距離羅卜城,羅卜城距離沙州城的沙漠範圍,是這一片沙海的兩倍。
所以,在抵達沙州以前,他們要經過漫無邊際的沙漠,且至少要行走一個半月。
這是唐代出入西域的必經之路。
在這片沙海行走了六七天後,他們遇到了大風。
鋪天蓋地的風沙讓他們無法再行走。
阿奕噶吩咐他們保護好水和糧食不要走散。
最難熬的是夜晚,即便是幾人抱作一團,也能聽到呼嘯的風沙,仿若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的無數出現在沙山中的妖魔鬼怪。
秦涓聽到了,隊伍裏膽小的契丹謀士已雙手合十念起了《地藏經》。
極布扎給松蠻餵了安神的草藥後終於沒有再哭鬧了,此刻沉沉的睡在秦涓的臂彎之中。
風太大了,秦涓擔心他們這麼多人被風捲走了,可軍隊裏懂占卜的大師說他們不處於大風之中,只是受到了大風的“脅迫”,等大風的怒火平息之後,一切就會恢復平靜。
秦涓不懂這種屁話,他壓根不相信這些占卜,但只求大風能繞道而行,他不想看到有人喪命於此地。
只是……
當占卜師的風幡上骨片與碎石、珍珠與瑪瑙、寶石與金玲……被風吹的叮鈴鈴的。
悠遠的,如同亙古的樂章。
不知怎麼,此前煩躁不安的情緒突然被壓抑住了。
他感受到曰曰抓着他的手臂,那麼用力,他甚至能在狂風的怒吼中捕捉到懷中松蠻淺淺的呼吸聲……
大風是兩日後停的,只是一千人的軍隊變成了七百多人……失蹤的人去了哪裏,他們不知道,他們的主體部隊徹底失去了方向。
指南針的磁極失靈了,抽象的地圖也無法告知他們現在走到了哪裏。
一擡眼,只有漫漫的黃沙。
暈眩,來的那樣之快,有些人彷彿是看到了佛光。
他們開始跪地,甚至誦經……
“怎麼回事?”
“看那裏,秦。”阿奕噶指着遠處。
是佛光嗎?在日出之中彷彿菩薩降臨世間……彷彿是踏着亙古的梵唱而來的,渾身都披着金光……
不,怎麼可能。
秦涓雙目刺痛,許久才張開乾涸的脣:“是海市蜃樓。”
阿奕噶不懂漢話,沒有聽懂,秦涓並不知道這個用蒙話該如何解釋,奴奴沒有教他。
“我們得去找水源。”秦涓沉默一瞬後,拍了拍阿奕噶的肩膀。
阿奕噶點點頭,就在他支撐着站起來的時候,他們聽到了駝鈴聲。
這是商隊的駝鈴,是爲了區別于軍隊,不受到攻擊,他們的駝鈴聲音很大能傳很遠……
沒有料到的是,這商隊就是他們在進入可失哈兒前遇到的那支人數龐大的商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