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朕必須死?”慶帝微微一笑,轉首望着葉流雲說道:“世叔,您是慶國人,乘桴浮於海,何等瀟灑,你要朕死,莫非是爲了天下的太平?莫忘了,我大慶南征北戰殺人無數,你葉家便要佔其間的三成!”
不待葉流雲回答,一言畢,慶帝又轉向四顧劍,冷笑說道:“你呢?一個殺人如草的劍癡,竟然會心懷天下?莫非你當年殺了自己全家滿門,也是爲了東夷城的太平?”
慶帝最後不屑望着苦荷,說道:“天一道倒是好大的苦修名頭,可你們這些修士不事生產,全由民衆供養,又算得什麼東西?不過一羣蛀蟲罷了。”
“戰明月!”慶帝一聲冷喝,說道:“不要以爲剃了個光頭,就可以把自己手上的血洗掉。”
“世叔,你只不過是爲了自己家族的存續……當然,朕本來起意在此地殺你,你要殺朕,朕毫無怨言。”
“四顧劍,你守護東夷城若干年,朕要滅東夷,你來刺朕,理所應當。”
“苦荷,你乃是北齊國師,朕要吞北齊,你行此狂舉,利益所在,不須多言。”
“爾等三人,皆有殺朕的理由,也有殺朕的資格,但……”他看着這三位一身修爲驚天動地的大宗師,鄙夷之意抑之不住:“諸君心中打着各自的小算盤,何必再折騰一個欺世的名目出來?”
“戴着三頂笠帽,穿着三件麻衣,以爲就是百姓?錯!你們本來就是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的怪物。”慶帝冷冷盯着三位大宗師,“爲萬民請命,你們配嗎?”
慶帝輕輕拂袖,長聲而笑,笑聲裏滿是不屑與嘲諷,或嘲諷那三位高立於人間巔峯的大宗師,或是自嘲於算計終究不敵天意的宿命感。
“罷罷罷,這天道向來不公,三個匹夫,便要誤朕大計,二十年來,朕常問這老天,爲何千年前不生,百年前不生,偏在朕活着的時候,生出你們這些老怪物來……”
這位天下權力最大的中年男子忽然斂了笑容,冷漠說道:“如今人都已經到齊了,還等什麼呢?”
……
……
自洪老公公斂去了自己的氣息,慶國皇帝站到了他的身旁,昂首而立,於三大宗師包圍之中,笑談無忌,這是何等樣的自信神采?若換成世間任何一位權貴,置於他此時的處境中,只怕縱使再如何心神清明,終究也會陷入某種難以承擔的情緒之中。
只有慶帝依舊侃侃而談,眉宇間,眼瞳裏,沒有一絲畏懼,有的只是一絲錯愕後的坦然,以及坦然之後的那絲淡淡惆悵無奈。
他分別向着三位大宗師冷言質問,那種不可一世的氣焰並未因爲此時的危局而有絲毫減弱,長年天下第一權者的養氣功夫,讓他縱使在這些人類巔峯力量的包圍之中,依然自然地透露着帝王的無上威嚴。
最後那段話表明的意思很清楚,以慶帝的手段魄力決心,在這二十年前就已經出現了一統天下的跡象,他有能力完成這件大事業,從而開創大魏之後,又一個萬朝之國。
慶帝也會成爲真正的天下共主。
而在二十年前,慶國統一天下的步伐卻被迫放慢了下來。因爲在慶國代替大魏,成爲大陸上最強盛的國家過程中,人間的武道境界也忽然間有了一次飛越,三十年前開始,人世間逐漸出現了幾位大宗師。人類的歷史中,以往並沒有出現過這種能夠以一人之力對抗國家機器的怪物。
“還等什麼呢?”慶帝再次用嘲諷的語氣重複了一遍,說道:“堂堂大宗師,也會怕朕?戰明月你一直隱跡不出,是不是擔心這大東山之局是朕與雲睿聯手設的?”
一語道破他人心思,慶國皇帝就是有這種能力,即便對方是深不可測的大宗師。
苦荷微微一笑,頭頂映着烏雲下的淡光,整個人似乎已經和這片山巔融爲了一體,和聲回道:“說到底,還是這些年北齊東夷兩地被陛下和長公主殿下害慘了。”
是的,對於大東山這樣好的一個機會,三位大宗師都會思考,長公主的忽然失勢與太子的忽然被廢,是不是慶國人玩的一件大陰謀,所以他們必須看到慶國內部真正的問題。
而眼下這一切,燕小乙的叛軍,臨陣換帥,已經證明了這一切。
……
……
海上有異象生,大東山巔上方的層層烏雲範圍越來越廣闊,最後直接連到了海天交際的天邊一線,整片天穹都被烏暗的雲朵遮蔽着,天色越來越暗,雲中的翻滾擠弄似乎清晰可見,似乎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正在那些變形、掙扎的雲層間蘊積。
嗚嗚……風聲呼嘯,雲間隱有雷聲隆動,似乎是天地在痛苦的呻吟,然後落下一滴雨水。
在層層烏雲疊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大東山的山巔已經進入了一種很奇妙的境界。第一滴雨水落下時,恰巧打在了慶帝身上明黃龍袍上的金絲繪龍上。
雨水打在那條蟠龍的右眼中,明黃的衣料沾水色重,讓那隻龍眸顯得黯淡了起來,悲傷了起來。
勢。
異常強大的四道勢,同時出現在烏雲籠罩的大東山頂,互相干擾着,依偎着,衝突着,漸漸交匯,直欲沖天而起,與山頂上空的那些厚雲隱雷天威做一番較量!
實。
四道勢含着實體的力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晉入到一種玄妙地境界。在第一滴雨落下時,便掌控了大東山山頂的一切。所有的生命在這實勢圓融的境界中,開始失去了自我心靈的掌控。
慶國的官員與廟宇的祭祀們並沒有因爲場間恐怖的氣勢壓榨而倒向地面,他們仍然站立着,只是渾身上下僵硬,沒有一絲動彈的可能。他們恐懼而眼瞳無法縮小,他們失禁而尿水無法打溼衣褲,他們想驚聲尖叫卻張不開嘴。
山頂四周的長長青草像一柄柄劍般倒下,刺向場地的正中間,就像是在膜拜人間的君主。廟宇檐上的銅鈴輕輕搖盪,然而內裏的響鐵也隨之和諧而動,發不出任何聲音。地面上的黃土用一種肉眼可以看見的速度,緩緩向着青石縫隙裏退去,縮成一道線,一道瑟縮的線,躲避着這股磅礴的力量。
沒有一絲聲音,所有的聲音都被封鎖在實勢恐成的堅厚屏障內,雲層絞殺的雷聲,雨滴潤土的輕語,都變成了啞劇的字幕,能觀其形,而無法聞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