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慶餘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陳萍萍
    陳萍萍忽然看着範閒問了一句話:“箱子……?”

    範閒極難看地笑了笑,在老人地耳邊說道:“是槍,能隔着很遠殺人的火器。”

    這大概是陳萍萍此生最後的疑問,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問了出來。聽到了範閒地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脫,喉嚨裏嗬嗬作響,急促地喘息着,臉上浮現出一絲冷酷與傲然的神情說道:

    “這……玩意兒……我……也有。”

    範閒沒有說什麼,只是箕坐於秋雨之中,輕輕地抱着他。輕輕地搖頭。感覺到懷裏這副蒼老身軀越來越軟,手掌裏緊緊握着的蒼老手掌卻是越來越涼。直到最後的最後,再也沒有任何溫度。

    陳萍萍死了,就在秋雨裏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兒的懷裏,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的真相,臉上依舊帶着一抹陰寒傲然、不可一世地神情。

    範閒木然地抱着漸冷的身軀,低下頭貼着老人冰涼的臉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忽然覺得這滿天的風雨都像是刀子一樣,在割裂着自己的身體,令自己痛楚萬分,難以承擔,這股痛楚由他的心臟迸發,向着每一寸肌膚前行,如同凌遲一般,到最後終於爆炸了出來。

    秋雨中的小木臺上,驟然爆出了一聲大哭,哭的摧心斷腸,哭地撕肝痛肺,哭地悲涼壓秋雨不敢落,哭的萬人不忍卒聽……

    重生以來二十載,範閒從來不哭人,縱有幾次眼眶溼潤時,也被他強悍地壓了下去。這世上沒有人見過他哭,更沒有人見過他哭地如此徹底,如此悲傷,萬千情緒,盡在這一聲大哭中渲泄了出來。

    淚水無法模糊他的臉,卻只是將他臉上殘留的灰塵,那些秋雨都無法洗淨的灰塵全部沖洗掉了。

    如同秋雨無法止,淚水也無法止,就這樣伴隨着無窮無盡的悲意涌出了他的眼眶。

    法場小木臺上的那一聲悲鳴,穿透了秋風秋雨,傳遍了皇宮上下每一處角落,刺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裏,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頓生慟意,心生寒意。

    然而這一聲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卻生起了濃烈的懼意,除此之外更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陳老院長終於死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因爲這個事實而在暗自歡欣鼓舞,或是松一大口氣,然而風雨中的官員們沒有一個人在臉上流露出來任何情緒,悲慼或許有在某些眸子裏一閃而過,而更多的是保持着肅然與微微緊張,還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慶王朝的頂樑柱之一就這樣生生折斷了,那些被黑暗監察院壓的數十載都有些緩不過氣,在朝堂爭執中勢若水火的文官們,忽然覺得心裏一片寒冷。監察院的老祖宗就這樣死了?他們似乎一時間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因爲在他們地眼裏。這位渾身上下佈滿了黑霧的恐怖人物,似乎永遠也不可能死。

    無數的人因爲陳萍萍的死亡而想到了無數的畫面,關於慶國這幾十年風雨中的畫面,沒有人敢否認陳萍萍此人爲慶國江山所建立的功業,這幅歷史長卷中,那些用來點晴的濃黑墨團,便是此人以及此人所打造地監察院,無此墨團。此幅長卷何來精神?

    當範閒的那聲哭穿透風雨,抵達高高在上的皇宮城頭時,沒有人注意到,那位一身龍袍,皇氣逼人的慶國皇帝陛下有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他整個人的身體往前微微欠了一下,大約只不過是兩根手指頭的距離,片刻後。皇帝陛下強悍地重新挺直了腰身,將自己無情的面容與雨中血腥味道十足法場地距離,又保持到了最初的距離。

    也肯定沒有人察覺到皇帝陛下那雙藏在龍袍袖中的手緩緩地握緊了。

    在這一刻,看着跟隨了自己數十年老夥伴,老僕人死去。那個看着自己從一個不起眼的世子,成爲全天下最光彩奪目的強者地老傢伙,就這樣毅然決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做何想法?有何感觸?是一種發自最深處的空虛。還是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

    皇宮城頭下地言冰雲深深地低下了頭,比身旁所有官員都壓的更低,他的身體朝着法場的方向,透過雨簾,還能看到小范大人抱着老院長屍身漠然木然的模樣,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裏,老院長曾經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總有一天,我是要死的,範閒是會發瘋地……

    言冰雲霍然擡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抹去了臉上的雨水,繼續暗中向着各方發佈着命令,那些隱在觀刑人羣裏的密探。隨時可能出手。將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瘋狂壓縮在一個最小的範圍內。當然,言冰雲更希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人死了。凌遲之刑雖然沒有完整地完成,劊子手被範閒含怨削成了兩半,自然也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秋雨依然那般悽迷地降落着,皇宮前的廣場上卻沒有人離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緊接着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

    那些圍住法場的苦修士緩緩地向着小木臺逼近,他們頭頂的笠帽遮住了自天而降地雨水,也掩蓋了他們臉上本來地表情。範閒似乎像是感應不到臺下的危險,只是有些無知無覺地木然箕坐於木臺之上,他依然抱着陳萍萍地屍身,沒有放下。

    淚水已經和雨水混在了一處,漸漸地止了,範閒忽然站起身來,只是身形有些搖晃,看來這數日數夜的千里奔馳,已經讓他消耗到了極點,而今日這直刺本心的憤怒與悲傷,更是讓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然而木臺上雨中的那個身影晃了一晃,卻讓木臺四周的那些人們心頭大驚,下意識裏往後退了半個身位。

    範閒漠然地抱着陳萍萍的身體往木臺下走去,看都沒有看這些人一眼,似乎這些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而這些人包圍着木臺,在等待着皇宮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命令。

    皇帝陛下面色蒼白地看着皇城下的這一幕場景,幽深的眼眸裏閃過極其複雜的情緒,從懸空廟事起始,他對於範閒的欣賞,便是建立在這個兒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的基礎,今天他雖然沒有想到範閒居然能趕了回來,可是看到這一幕,他並不覺得奇怪。

    甚至我們的皇帝陛下也並不擔心,在他的心裏,他認爲安之是被陳萍萍這條老黑狗所矇蔽了的可憐孩子,大概安之直到今日還不知道陳萍萍是多麼地想殺死他,想殺死朕所有的兒子,想讓朕斷子絕孫……可是當他看着範閒蕭索的身影,皇帝難以抑止地有些傷感和憤怒,傷感於範閒所表現出來的,憤怒於陳萍萍這條老狗即便死了,可依然輕而易舉地奪走了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的心。

    就像那個已經死了很多年的女人一樣。

    皇帝沉默了許久,一直被他強行抑止住的傷勢也因爲心神的激盪而漸漸裂開,血水從他的胸腹滲到了外面的龍袍上,格外驚心動魄。

    他一拂雙袖,冷漠着面容離開了皇宮城頭。

    皇宮之下,範閒抱着陳萍萍的身體,離開了被雨水血水淋溼透的小木臺,向着廣場西面的方向走去,走的格外緩慢和沉重,直至此時,他都沒有向皇宮城頭上看一眼。

    陛下已經離開了,這世間沒有再敢攔在範閒的面前,所有的人都下意識裏讓開了一條道路,人羣如海面被劍斬開一樣,波浪漸起,分開一條可以看見礁石的道路。

    雨中,範閒抱着陳萍萍離開。<!-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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