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臺宮內,飲宴用的流水之亭是建立在一條曲曲折折的環形水渠之上的,聚會的青年男女也於渠旁就坐,讓一個僕役走到上游的位置,將空蕩蕩的羽觴被放入水面。扁平的羽觴就像一隻搖搖晃晃的小船,在流水上輕輕浮着,向下方的衆人漂去。
叮叮噹噹的聲音響起,大家選出一人來,讓他背對着衆人,用銅筷敲打銅磬,而後突然停止,這時候羽觴面前的人,就要將杯子撈起
衆人一瞧,卻是賊曹之子唐覺第一個中招。
唐覺通曉律令法典,對詩書卻只是粗通。他暗道倒黴,撈起羽觴,倒上淡黃色的黍酒滿飲一盞,看了一眼坐在渠對面一位心儀的黃裳姑娘。
“此酒此詩,敬金氏淑女”
“北風其涼,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誰料此言一出,卻遭到了衆人一陣鬨笑。
“他們在笑什麼”
黑夫不明所以,遊戲的規則他已經看懂了,類似後世的傳接球遊戲,中招的人要賦詩。當然,肯定不是簡單的賦詩,相親的男女們,會乘機賦詩言情,當衆告白沒錯,這時代就是這麼奔放,對感情一點都不扭捏。
而方纔的詩句,聽上去的確有相戀示好之意,除了北風、雨雪不太應景外,有什麼問題嗎
馮敬偏頭告訴黑夫:“這雖然是一首邶風中的詩作,也帶有風字,可實際上,說的卻是衛國暴政,一人與他的朋友相邀一起逃亡的事。”
“弄巧成拙了啊。”
黑夫搖了搖頭,原來有這時代的賦詩,這麼多講究,還真是挺複雜的。他心裏有些同情唐覺,對這個小夥,黑夫還是比較有好感的。
如此一來,不僅唐覺尷尬,那女子也垂首不語。
唐覺這次示愛,以失敗告終了,他因爲讀書不精,丟了個小丑,被罰酒一盞,又去換下了擊打銅磬的人。
當敲擊聲再度停止時,好巧不巧,拿起羽觴的,竟是方纔被唐覺示愛的那名黃裳少女
卻見她捧起羽觴,猶豫了一會後,竟在身旁的清水中洗了一遍,嫌棄之意再明顯不過,而後才灌滿黍酒,對準了黑夫
黑夫嚇了一跳,隨後才發現,少女的目標,是他身邊的馮敬
“此酒此辭,敬馮君”
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少女羞答答地吟道:“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而後便將酒一飲而盡,臉色頓時緋紅一片。
黑夫從旁人的言語中,知道這是出自山鬼的一句,女追男的思慕之情再明顯不過。
“真是狗血的三角戀啊”
這一幕簡直太勁爆了,黑夫在馮敬、黃裳少女、唐覺三人之間看來看去,頗覺有趣。
唐覺回頭看到了這一幕,當場石化。
黃裳女子則目光堅定地盯着馮敬,期待他的反應。
馮敬一向知禮,起身回敬那黃裳女子一盞,女子激動不已,手掩着口,生怕自己高興地叫出聲來,她以爲自己的告白被接受了。
“馮君的春天到了。”黑夫嘿然。
馮敬卻搖了搖頭,小聲道:“待這場聚會過後,我便會去回絕她。”
“真是狠心。”
黑夫開着玩笑,卻不料馮敬反問道:“左兵曹史平日只翻閱兵法律令,從不讀詩、書,也不知楚地辭、賦吧,可準備好說什麼,向誰說了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黑夫的笑容消失了,淡淡地說道:“我已經想好要怎麼做,只望馮君待會勿要嫌我莽撞粗魯就是”
馮敬目光略顯驚異,但這時候,銅磬的叮噹聲又一次停了
“此酒此辭,敬葉氏淑女”
作爲這場流杯曲水之飲的組織者,祁夏撈起了羽觴,若有若無地瞥了黑夫一眼,而後將斟滿的酒盞,對準了正對面的郡守之女子衿
“與女遊兮九河,衝風起兮水揚波”
“居然是敬郡守之女的。”
馮敬的表情變得有趣了起來,對黑夫耳語道:“這是河伯中的一句,不僅應景,而且應情,左兵曹史以爲,郡守之女會作何反應”
不過他更期待黑夫的反應。
黑夫不答,卻見對面的青衣少女笑吟吟地拱手應道:“多謝祁君好意,但妾年未及笄,不能談及婚嫁,祁君還是另尋蘭芷罷”
衆人大驚,本以爲按照郡守之女的性情,即便不想接受,也要等到聚會結束再私下表明,誰料她竟是當場回絕,這是讓祁夏早早絕了心思麼
祁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只能將苦酒飲下,然後就氣沖沖地走到失戀後有氣無力敲打銅磬的唐覺邊上,讓他走開。
“都怪那黑夫,方纔搶了我風頭”
祁夏恨恨地想着,在羽觴回到源頭後,他重重敲響了銅磬
“咚咚咚”
祁夏不愧是多次玩過這遊戲的老手,雖然背對着溝渠,卻能預料其流速,他猛地一停,再回頭,卻見黑夫果然一臉無奈地撈起了面前的羽觴杯
“且看你是如何出醜的”祁夏大喜過望
溝渠旁的男男女女們也好奇地看着黑夫,想知道他將如何應對,在這場聚會上,可有要表白的意中人
最初,這些女子嫌棄黑夫是無氏庶民出身,可方纔見他談吐得當,又是衆人裏爵位、官職最高的,這樣一來,雙方的差距便抹平了。加上他雖然黑了點,容貌卻不醜,可算作“平平無奇”。有幾個女子開始覺得,若黑夫向她們告白,也可以勉強接受
然後黑夫卻看着手中的羽觴杯,一言不發。
“左兵曹史,輪到你了。”祁夏在一旁惡意地提醒道。
“莫非是說不出來”看着黑夫出窘,他心裏很是得意,似乎把自己告白失敗的憤怒全部歸咎於黑夫。
黑夫卻笑了:“我是嫌這杯盞太淺,不夠我喝。”
而後,黑夫便在衆目睽睽之下,將羽觴杯隨手擲進了水渠中
在衆人的竊竊私語中,他自顧自地將酒水倒在銅酒樽裏,連飲三盞,發出了一聲暢快的嗟嘆,又回頭對郡守之女致歉道:“還望葉氏淑女勿怪,今日,黑夫要掃興了”
子衿沒料到這一出,不由一愣,卻見黑夫說道:“原本聽馮君說,江陵青年才俊集結於此,我纔想來看看,都是何等人物。然而今日一觀,卻不由大失所望女子倒也罷了,竟連男子也沉醉於詩辭歌賦的靡靡之音中,不知此身處於哪國,亦不知今夕是何年,是江陵春風太暖,將汝等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