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珍惜之人對自己兵刃相向而難過麼
先是黎辰,這次,又是冷冰。或許,還有大哥。
爲了給去世的親人報仇,而傷害了當前最親密的人。
這樣的交換,是否值得
武陵春麻木得閃避着。雪亮的劍尖碰不到他的身體,可他的心,早已被那凜然的恨意深深刺痛。
報仇之後,要去做什麼呢黎辰不會原諒他,冷冰不會放過他,大哥,更不會像從前那樣對待他。
他又會回到從前,孤獨一人的生活。
一切又回到了剛剛奪回家產的那天夜裏。他獨坐在幽深偌大的庭院之中,空空蕩蕩,再也找不回從前的歡聲笑語。
那樣的生活,會比跟仇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好受麼
武陵春抓住了冷冰的劍尖。他看着鮮血染紅了五指,順着劍尖流淌下去。
“冷冰,殺了我吧。”
不如同歸於盡吧。不能放下仇恨,不能因仇恨繼續活着,也不能因愛活着。那麼,只有死。
只剩下死。
他抓住劍尖,慢慢抵到了自己的心口。
“冷冰,殺了我吧。對不起,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保護你。”
武陵春溫柔的笑容如春風輕撫過冷冰的臉。這個笑容,把她殺氣騰騰的心一下子拉回了從前。
認識他以來,他的臉上便一直掛着這樣的微笑。
笑着幫愛闖禍的冷冰解決所有麻煩。
笑着安慰撲進他懷中痛哭的冷冰。
笑着原諒魯莽的冷冰,柔聲鼓勵她要更堅強。
冷冰習慣了被這樣溫暖的笑容保護,包容。她卻從來都不知道,這樣和暖的笑容背後,藏着他壓抑了十幾年的屈辱和傷痛。
他已經爲復仇,獻出了他全部的青春。
冷冰不能讓他爲了復仇,獻出希望和生命。
“冰冰不要春哥保護。若不是春哥,我根本沒有機會結識大家,黎辰,大哥,自私鬼,南歌先生,清都哥我最喜歡大家了。我相信春哥跟冰冰一樣,最喜歡和大家在一起你一定,捨不得犧牲青玉姐姐,捨不得大哥傷心對不對”
所以,這次,誰都不用犧牲,誰都不用爲犧牲別人而歉疚。
如果一定要犧牲的話
我來吧。
冷冰猛然抽出了被武陵春按住的劍。鮮血濺上了她的臉。劍柄倒轉,劍鋒已然向她心口刺去
“冷冰”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夏孤臨凝滯的腳剛剛邁出一步,卻只能和武陵春一般眼睜睜看着劍鋒扎進了冷冰的心臟
爲時,已晚。
武陵春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冷冰狠狠咬着嘴脣忍耐着劇痛,但她的心口,卻並未流出一滴鮮血只是點點靈光如螢火蟲般在劍鋒上蹦跳着,越聚越多。
難道這是
武陵春和夏孤臨同時回過神來,瘋了似的衝上去阻止冷冰。劍尖跳動的光點卻瞬間凝聚爲颶風激浪,將冷冰完全包裹。
“小春,別碰”夏孤臨果斷拔出了西風劍,呼嘯的西風摩擦上包圍着冷冰的刃風牆壁,卻唯恐使出全力刺進去會傷到冷冰。
“大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巨大的風力令武陵春幾乎睜不開眼睛。整個天地都在風暴中震盪模糊,地動山搖。這就是冷冰催動“心魂祭”激發出來的魂魄之力麼她的魂魄破壞之力果然遠在青玉案之上
夏孤臨執劍不語。他心下十分清楚,現下冷冰、青玉案兩個獵魂的力量同時甦醒,勢必對死靈山造成毀滅性的破壞;但破壞之後,她們是全身而退還是同歸於盡,猶未可知。
冷冰現在的力量雖然強大,可她初次使用,根本不會控制。必須抓住刃風牆壁吞噬冷冰的瞬間切斷連接點,將冷冰解救出來,否則
夏孤臨眼前一亮。現在能與刃風力量抗衡的,只有他的西風。
所以一切,都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局面。
“小春,冷冰這裏交給我。”夏孤臨的聲音在風濤中模糊,綠色的風龍纏繞上刃風牆壁,如猛獸激鬥,“你,去救青兒”
去救青兒
武陵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夏孤臨怎麼敢做出這樣的安排就算他再脫不開身,也不可能把青兒的命託付給一個本來就想殺她的人
他倒退幾步,放下了橫在眼前擋風的手臂,勁風無情,就像要把他整個人掀翻一樣。
“小春,聽我說,現在,只有你能救青兒。”
武陵春看到夏孤臨背後的羣山連綿得倒下。亂石翻空,刃風裂地,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毀滅
武陵春完全沒有回過神來。
他腳下的山石已經開始鬆動,他卻沒有挪開腳步。血紅的風車碎片像被風撕碎的火焰般在他眼前亂舞,繚亂,熾熱,迷惘。
原來這就是無論他剛纔怎麼挑釁夏孤臨都不發一言不向前邁一步的原因。
他相信他。
夏孤臨相信武陵春從一開始,就不是真的想殺青玉案。或者,想殺也殺不了。
即使仇恨在深,人也是因爲心中有溫暖的存在才能活下去。青玉案就是那千絲萬縷的溫暖之一,他不願承認卻不能否認。無法割捨的牽絆,早在他壞笑着喊她大嫂,月下共酌,雨中品茗的時候,就已經註定。
她不是仇人。她是武陵春在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親人。
夏孤臨比任何人都清楚武陵春有多渴望朋友,渴望親情。他知道他珍惜自己身邊的人,超過自己的生命。
自然,也超過其他任何的一切。
青玉案開始在漆黑的漩渦中下墜。她閉上眼睛,如同一顆藍色的流星無聲得滑過黑夜。
青色的裙裾暈開在靜謐的黑色中。她以爲自己的三魂七魄已經開始散去,卻在鏡子般的黑色中,看到了自己的臉。
那張哭過,笑過,憂愁過,絕望過,也感動過的臉。
那些爲愛過的和愛着的人哭過,笑過,經歷過那麼多故事的臉。
雖然這一次,無法再回到他們身邊。可是現在,真的很感激師兄的那句話,如此貼合自己現在的心情。
她不想當什麼拯救天下的英雄。如果一定要犧牲,如果犧牲,是爲了自己身邊的人,爲了自己愛的人,那她便心甘情願,沒有遺憾。
青玉案笑着閉上眼睛。
請無邊無際的黑暗擁抱我。就像你們,曾經擁抱過我的那樣。
她的身體忽然一沉。明明腳還沒有落地,她卻不再下墜了。
懸空了麼青玉案睜開眼,她自然還在這個無底洞般的漩渦中。可能是下墜得太久,她的感官已經很遲鈍了。
手心麻麻的,也暖暖的。擡頭看去,原來是手不知何時被拉住了。
熟悉的臉。熟悉的笑容。熟悉的溫度。
“小春怎麼,是你”
青玉案無法使力,她的手被武陵春牢牢抓住,她懸空的心早已安然降落在他的懷裏。
“是我”
武陵春握痛了青玉案的手。她正不知所措,他滾燙的熱淚已經大顆大顆落到她的臉上。
心痛的哭泣。懺悔的哭泣。解脫的哭泣。
青玉案擡起袖邊給武陵春擦淚。她並不想問他爲何會哭,只笑着安慰道:“爲什麼哭我並未有事”
“青兒,我,我來帶你走。”武陵春顧不得多說,像逃離罪案現場似的拉了青玉案御空便去。
青玉案卻原地不動。
“小春,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青玉案搖頭道,“我的魂魄之力已經摧毀了半座死靈山。若想將妖魔斬草除根,我必須馬上祭獻出自己”
她說得如此自然而然,就如平日手頭上有重要的繡工一般嚴肅而淡然。
武陵春愕然。
爲什麼這是你的責任麼這是你的義務麼爲什麼不推到一邊去,讓別人完成
“若是,若是他問起來”青玉案忽然垂頭,耳邊僅剩的一顆墜子顫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氣,眼波流轉,方纔擡起頭來,盡力對武陵春微笑:
“你便說,青兒,先走一步了。”
武陵春啞然。
這個神情,是他在武府見過無數次的。青玉案來串門,跟梅花姐妹們討論過繡工活計,喫過晚飯,閒話幾句,她起身告辭時便是這樣的神情。
就好像第二天,真的還會再見一樣。
還會再見麼還會再見麼
還能像以前一樣,看到你,和你在一起麼
“哦,對了還有這個。”青玉案從容地從袖中摸出一樣東西,雙手捧到武陵春眼前。藍光粼粼,似是爲盛放離別的眼淚而備。
“被師兄帶走的時候,不知怎麼,心裏一急,就把它抓在手上了。”
流連在青玉案脣邊無數次的蝴蝶花草杯。
是她的親密之物,心愛之物。
武陵春的手艱難得伸向她。沉靜的,安然的,與世無爭的藍色,就好像會把他凍傷一樣。
“以後用不上了。還是交還給小春吧。”
武陵春怔怔望着蝴蝶花草杯。不過一隻茶杯,茗香縈繞,時光雋永,舊物總能把人帶回到過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