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能拂開濃霧仔細看去,便能發現兩人都緊促眉頭,神色痛苦,似乎在睡夢中掙扎着什麼。
少年突然大聲說了一句:“我沒有!”
“我沒有騙人!”
“我不知道……父親……我不是故意騙你……”
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沁出,滑進了耳鬢。
“父親……我錯了,我錯了……不要趕我走……我會聽話的……”
幻境之中,十五歲的少年拼命掙扎着,他面前坐着十餘位鳳凰宗的長老,卻無一人出聲,任由他被兩個侍衛架着拖出了鳳凰殿。
那一年,繁雅志的祕密並沒能瞞多久。
鳳凰宗主繁於秋在閉關兩年多後不但未能突破瓶頸,反而在修煉中走火入魔,修爲倒退,掉落到了淨塵期。
儘管宗內各長老極力寬慰,此事對繁於秋打擊仍然巨大,他的脾氣愈發狂躁易怒,乃至日漸暴虐,幾次打殺身邊服侍不周的侍女,對惹怒他的鳳凰宗弟子也極盡侮辱之能事,鳳凰宗上下無不戰戰兢兢,頗有風雨欲來之態。
自從繁於秋出關之後,繁雅志便如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便誠惶誠恐,生怕自己的身世暴露。
在知曉自己不是繁於秋的血脈時,他便已經明白父母絕不是世人所言的那般伉儷情深,這段廣傳於天下的佳話裏頭恐怕有諸多內情。
而繁於秋從小不讓他問母親的事,也不是衆人所想的那樣,是心碎腸斷於愛妻的早逝,所以不願提及。
他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叔叔繁於春,只是後者似乎並不知曉太多隱情,只道他母親是個音修,善制樂器。
不必他說,這都是流傳甚廣,繁雅志早已耳熟能詳的事。
據說,連鶯與繁於秋成親後,便對鳳凰山供養的幾隻鳳鳥極其喜愛,可這些鳳鳥都是蒼尾的後裔,性情極其驕傲,並不願讓人輕易接近。便是繁於秋身爲鳳凰宗主,也命令不得。
思來想去,她便想了個辦法,鳳鳥喜音樂,她聽聞天午大陸邊緣,近海的地方生有一種碧華桐,碧華桐有劇毒,卻是天下第一等木材,用碧華桐製造樂器,可奏出天籟之音。
碧華桐生長之地離鳳凰宗有萬里之遙,繁於秋與她新婚燕爾,不願分離,兩人便一同前往大陸邊緣,千辛萬苦尋得碧華桐回來,又花費一年工夫,終於製成了一隻鈴鐺。
傳聞,連鶯在第一次用那鈴鐺演奏樂曲時,後山的四隻鳳鳥齊齊振翼飛來,繞着她翩翩起舞。
鳳凰于飛,翽翽其羽。
其時天邊彤雲初布,餘暉映川,連鶯立在霞光之下,輕舉皓腕,以鈴音引領四隻鳳鳥舒頸長鳴,引吭高歌,其上下翱翔之時,光彩煥爛,爍耀八方。
此後成鳳凰宗一佳景。
然而佳景難長,連鶯在不久之後便時常覺得身體不適,繁於秋請來醫修細查之下,竟然發現她在身懷有孕的同時,已深中碧華桐之毒。
後來的事,也不必多說了。
從繁於春口中問不出任何線索,繁雅志也死心了,他不再關心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也不想探究他與自己的母親有何糾葛。
反正,我現在有白叔叔和青霜了,他想。
這是在一日比一日重的驚惶之中,唯一能帶給他安慰的念頭。
終於到了那一日,午時剛過,繁於秋叫人來喚他到鞦韆殿。
事到臨頭,繁雅志心中竟然十分平靜。
繁於秋、繁於春兄弟以及堂弟繁景都在殿中,他面色如常地給父親和叔叔行了禮,便聽繁於秋道:“志兒,你可知今日爲父叫你來此處,所爲何事?”
繁雅志道:“孩兒知道,是爲了鳳尾劍。”
“不錯。”繁於秋眼中精光一閃,“你修爲已到結丹五層,年歲也不小了,是時候滴血與鳳尾劍相認了。”
繁雅志垂眸,輕聲道:“父親,恐怕孩兒要令您失望了,我拔不出鳳尾劍。”
繁於秋眉眼一厲,呵斥道:“未嘗試便先言敗,這是做事的道理嗎?”
繁於春咳嗽了兩聲,繁於秋強行露出個笑顏,溫聲道:“不要怕,你天賦極高,咱們四個繁家人,你是最有希望拔出鳳尾劍的。”
只有三個繁家人。
繁雅志在心裏默默道,他沒再說話,嫺熟地割破了手腕,第三次將鮮血滴到鳳尾劍上。
意外又不意外地,這一次還未等他伸手觸碰劍柄,僅在第一滴血落到劍身上的剎那間,鳳尾劍的反噬便迅如閃電,以排山倒海之勢吞沒了他。
殿中響起一聲嘹亮的鳳鳥唳叫,在場四人都清晰感知到了劍靈無與倫比的厭惡,下一瞬,少年被擊飛的身形如同單薄的蝴蝶,輕飄飄地落到了殿外,一陣輕微的骨折聲響,七竅血流如注,繁雅志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少年真希望他能昏過去,不用面對這可怕的一幕。
但他沒有。
他聽見堂弟繁景聲音驚慌地道:“這……這是怎麼回事?鳳尾劍怎麼會如此抗拒……”
“閉嘴!”
繁雅志輕輕哆嗦了一下。
他從未聽過繁於秋用這樣恐怖的語氣說話。
這聲音彷彿也嚇住了在場的另外兩人。
大殿中一片沉默,空氣似乎凝固了,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在這窒息的沉默中過了許久,繁雅志聽見叔叔繁於春用不敢置信的聲音道:“大哥,志兒他……他不是你的血脈?這不可能啊……他可是單金靈根,若不是繼承於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
繁雅志用盡全身力氣,仰起頭,看向那個他喊了十餘年父親的人。
那人也朝他看了過來,眼神如同淬了冰:“是不是我繁家的血脈,試一試便知道了,鍾子年,拿親緣蠱來。”
“親緣蠱?這……”繁於春父子盡皆失色。
親緣蠱乃是巫族蠱蟲,原是一巫族醫者爲了救治親人培育而成的,因其特性,卻被許多人反過來當作檢驗血緣的工具。
鍾子年很快捧着一個琉璃碗回來,碗中有幾枚米粒大小的蟲卵,瑩潤光滑,灼灼生輝,不知根底的,怕還以爲是什麼珍寶。
他將蟲卵給繁於秋過目,後者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瓶淡黃色藥液,往琉璃碗內滴了幾滴,幾枚蟲卵如冰雪遭遇烈火,迅速孵化成幾隻渾身白色的小蟲。
“把他拖過來。”
下一刻便有侍衛將倒在殿門外的繁雅志拖進殿內。從他身上淌下的鮮血流了一路,將纖塵不染的大殿弄得狼藉不堪。
繁雅志傷得很重,侍衛拖拽他時,他渾身沒有一絲氣力,只如木偶一般任人宰割。
他傷得越重,代表鳳尾劍的反噬越厲害……若他是繁家血脈,怎麼可能會被鳳尾劍這樣憎惡?
繁於秋顯然也是這樣的想法,他額頭青筋暴起,幾乎壓抑不住激將爆發的憤怒:“快點用蠱!”
鍾子年猶豫了一瞬,終究蹲下/身,依言把碗中蠱蟲倒到繁雅志手背上,幾隻蠱蟲如蟻附羶,立即從手背鑽進了少年的血管。
繁於秋隨後逼出一滴心頭血,用琉璃碗接住,鍾子年將這幾滴珍貴的心頭血喂入少年口中。
三個繁家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地上的人。
若他是繁家血脈,吞入繁於秋的心頭血之後,親緣蠱很快會破體逃出。
然而,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沒有一隻蠱蟲從他體中出現。
再無一絲僥倖的可能。
繁雅志在這一刻才真的絕望了。
繁於秋勃然變色,他惡狠狠地掣出腰間佩劍,向地上的少年刺去。
“大哥,不可!”
千鈞一髮之際,繁於春死死拉住了自家兄長的胳膊:“大哥息怒,此事志兒罪不至死,還請大哥留他一命!”
“留他一命?”繁於秋戾氣沖天,“連鶯那賤人不知施了何法,遮蔽了這個孽種的血脈,我這十五年在他身上費了多少心血,到頭來竟是認賊作子,不殺此孽種,難消我心頭之恨!”
“大哥!”繁於春喝道,“你冷靜點!且不說這孩子自小乖巧聽話,從未忤逆於大哥;
也不說如今世人都認爲他是你兒子,你今日殺了他,日後傳出去便是千古笑端;
更不說他是我鳳凰宗除你之外的唯一一個單靈根天才,揹負着振興宗門的重任。
只說一樣,他與你雖無骨肉之親,卻有父子之實,已沾因果,殺了他,大哥不怕厝薪於火,下一回渡劫遭天道誅罰嗎?”
繁於秋聽得前面幾樣猶無動於衷,待聽到要遭天道懲罰,終於面露猶豫,繁於春趁機勸道:“大哥,何必爲了他影響道途,你若是不忿,日後當沒這個人便是。”
“不行,就這樣輕輕放過他,我氣不暢,生了心魔,日後怕是更不能精進了,我必要出口惡氣。”男人擡腳,狠狠踹了少年幾下。
這幾腳他想必用盡了全力,繁雅志只覺痛入骨髓,幾乎要死過去,他禁不住發出幾聲呻/吟,喚了一句:“父親……”
“賤種!誰是你父親!”
四肢百骸傳來的痛苦都比不過這一句話。
他覺得好難受,要喘不過氣來了。
與此同時,身體深處彷彿有千萬只蟲子在他體內孵化,開始啃齧他的經脈。
親緣蠱要發作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
這個念頭突然竄進他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