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方什麼也沒看見。
無塵宗內外植有綠柳萬株，入春後便處處飄蓬飛粉，今日晨風頗涼，那院子裏頭繁枝芳樹，漫天楊花飛舞，透過重重柳幕，僅能勉強窺到一扇半開的綺窗。
蕭十方大失所望，正要下樹離開，就在此時，他聽見一陣清晰的腳步，接着“吱呀”一聲，那扇窗子被打開了，一對冰凝玉鑄的手掌從裏頭伸出來，頑皮地接住了幾片在飄飛旋轉的楊絮。
“連鶯，不要玩兒了，快些洗漱，方纔孫師姐催我們去練習樂陣呢。”
“知道了，”那道清冽的聲音響起來，帶着些許嬌嗔的意味，“孫師姐真是的，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半刻鐘都不讓人閒着。”
“孫師姐性子就是這樣急，你這次可別惹她，好好把慶典過了，大家都輕鬆些。”
“我哪次故意惹她來着，”那聲音的主人分辯道，“我跟孫師姐呀，就是八字不合，在一處總要吵起來。”
蕭十方聽着，心頭一動，這孫師姐，大約便是他那友人了，真是奇怪，在他心裏這友人明明是個溫柔女子，言談舉止總令人如沐春風，這位連鶯竟能與她吵起來，想來真是脾性不合了。
“是了是了，瞧你，還不把窗戶關上，柳絮都飄進來了。”
“好了好了，我馬上就關……”
蕭十方心裏有些焦急，他轉換着角度，想在那窗子關上前看清連鶯的樣子，窗前的楊柳卻重重堆積成簾，春風輕起，掀起些許翠幕，也僅能望見一角落了許多楊花的繡牀。
那雙手掌中的柳絮被吹開了，他看見那人拉住窗戶，將要關閉，他不由失望地重重嘆了口氣。
“誰？”那清冽聲音立即道，“誰在外面？”
蕭十方忙道：“對不住，驚擾姑娘了。”怕被她當成猥瑣之人，他又加了一句：“在下只是路過，並未有意冒犯，還請姑娘莫要誤會。”
“哼，分明是偷窺，還說不是有意，”她脆生生地罵道，“長得人模人樣的，卻是個登徒子！”
原來她看到我了。
蕭十方胸口涌出一絲竊喜，正想再說，卻聽得“嘭”的一聲，那窗子被重重關上，女子的腳步聲很快遠去了。
“唉……”嘆息一聲，蕭十方從枝上飄然落地，他也無意再去彈琴喝酒，心頭一邊回味着那道動人的聲音，想象着若是她展示歌喉時，該是何等的天籟，一邊踱着步子慢慢回去了。
回到居所之後，蕭十方總靜不下心來，他左思右想，忍不住去了友人的住處。
他這友人名叫孫瑩，與他相識於十年前，剛開始兩人還有過一段露水情緣，因着性情相投，曖昧消失之後，倒是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算得上個紅顏知己。
與蕭十方有過交情的女子很多，這麼多年下來，唯有這個友人是到了今日還合得來的。
慶典將近，他本以爲孫瑩會十分忙碌，不想到了她的居所，卻見她正坐在廊下，悠然自得地飲茶。
“阿瑩真是好興致。”蕭十方感嘆了一句，在孫瑩對面落座，“聽聞最近你在作什麼《天地同春曲》，需上百弟子合奏，若能功成，將對與陣之人都大有裨益，你是總領之人，怎麼還有工夫在此閒坐？”
“區區一樂陣，又有何難，”對面的女子桃腮柳眉，儀態橫生，旁人說來顯得倨傲的話語，從她口裏出來，卻清和柔潤，使人心悅，“已經做得了，只待幾個剛歸來的弟子入陣練熟，就可成了。”
“你這張嘴呀，專會說些討人喜歡的鬼話，”桃腮女子輕輕睨他一眼，流波凝媚，“便是有些進步，我還在明心八層，又怎能跨階踏入清神期。”
“這算得什麼，”蕭十方道，“莫非連實話也不讓說了麼，你不是那等華而不實的俗人，只聽《天地同春》此名，便知此樂陣必定非同凡響，既能令那麼多弟子同時受益，想來讓你跨階突破，也是尋常。”
女子眉眼一彎，掩口輕笑起來：“借你吉言。直說吧，你來找我有何事？”
“阿瑩還是這般冰雪聰明，”既然被看破，蕭十方乾脆道，“我方纔去散心，隔牆聽見貴派弟子連鶯妙音如鈴，有繞樑之韻，你知道，我最敬善歌之人，還請阿瑩替我引薦一番。”
孫瑩微斂笑容，審視他片刻，復又啓脣而笑：“我當你要做什麼呢，真是死性不改，都到這地步了，還不忘惹草沾花。
我實話跟你說，連鶯師妹不是能被你那些花言巧語打動的女子，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蕭十方有些羞愧，硬着頭皮辯解道：“阿瑩誤會了，我絕沒有別的意思，但求能一聞妙聲耳。”
孫瑩笑容不減：“哦？拾芳公子若真能一改故轍，我倒要刮目相看了，就是你這話我不敢信。
指望我引薦，你就別做夢了。你要想自己去找她呢，我也不攔你，依你拾芳公子的風采氣度，想必也不至於碰壁。”
蕭十方聽了這話，頓時神沮氣喪，他若不是今早做了些不體面的事，讓連鶯對他印象大減，也不至於來求孫瑩引薦了。
他清楚孫瑩的脾性雖然軟和，說定的事卻是不會再改的，只得草草向她告辭，打算着另想辦法。
從孫瑩那兒出來後，蕭十方忍不住又去連鶯住處附近徘徊了許久，隔牆聽得院落裏寂無人聲，終究不敢進去一探究竟，回到自己居處，長吁短嘆了一日。
到了夜晚，與他同住一個院子的幾個剛從宗外歸來的無塵宗弟子一起回屋了，手裏各拿着苼鼓琴蕭等樂器，口中談論着今日的練習：
“孫師姐這《天地同春曲》實在太難了，我總彈錯調子。”
“誰說不是呢，我也老跟不上拍，咱們回來得晚，時間太緊了。”
“不止是咱們幾個，連鶯師妹她們也不順利，這樣下去哪裏來得及，唉，明日孫師姐要在喚曉閣裏看着咱們練習呢，所有同門都在，若是再練不好，可就丟人了。”
喚曉閣？
蕭十方心念一動，他知道這地方在哪兒，原來他們是到那裏去練習了。
明日連鶯必定也在，他與這幾人同去，不就能見到她了？
打定了主意，蕭十方便向那幾個無塵宗弟子笑道：“這樂陣真有這般難嗎，我也略通音律，前幾日見諸位早出晚歸，想請教一番，也沒得個機會，明日我也隨道友一起去見識，不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