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張刻骨銘心的臉龐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他還以爲自己在做夢，如同以往沉溺過的千百次幻象。
可這一次是真的，連鶯來到他身邊了。
“何必呢。”她說，神情有些冷淡。
在他的想象中，連鶯在鳳凰宗應該過得幸福而滿足，眼前的女子卻比從前瘦了一些，臉色也有幾分憔悴，似乎並沒有他預料的那樣美滿。
他在牀上掙扎着直起半個身子，貪婪地看她許久，夢遊一般問道：“鶯兒……是你嗎？”
連鶯笑起來：“來的不是什麼碧紈、紅素，讓你失望了嗎？”
“鶯兒！鶯兒……”蕭十方只覺萬劍攢心，“你還怪我嗎？”
連鶯仍舊在笑：“我爲何怪你，怪只怪我蠢笨如豬，什麼人都能信。”
蕭十方心都碎了：“鶯兒，求你別這樣說，是我，是我該死。”
連鶯搖搖頭，在他牀邊坐下：“少說兩句吧，你的傷怎麼樣？”
“我沒有事。”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生怕這美夢下一瞬便破裂，“你呢，鶯兒，你過得好不好？”
“大約我命中如此，遇到的人無一個誠心待我，得過且過罷了，有什麼好不好的。”
蕭十方激動地問：“難道他對你不好嗎？鶯兒，你跟我走吧……”
“瞧瞧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吧。”連鶯奚落道，用力把他按回牀，“我的事無需你管，他現在在逍遙城裏，我只有幾日工夫，你若還想活，就不要浪費時間。”
“你不要我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何必如此，誰離了誰還不是一樣活。”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蕭十方猛地抓住了她的手，“鶯兒，你來找我，心裏還是有我的，對不對，跟我走吧，不要回去了！”
連鶯看着他，輕輕嘆了口氣，眼神柔和下來：“你先把傷養好吧，其他事以後再說。”
“鶯兒，只要你不走，我聽你的，都聽你的……”
蕭十方有了求生之意，又有曉霜紅葉的楓糖液，兼有連鶯的照料，傷勢便好得極快，三日之後，已經能下牀自由走動了。
然而在第四日傍晚，連鶯就接到繁於秋的訊息，詢問她是否已經取得合適的器材，若是已經完成取材，便要動身回宗。
“鶯兒，不要離開我……我做錯了，你打我罵我，殺了我都可以！”蕭十方死死抱住她，不讓她走。
“轟隆——”
空中驟起春雷，人間霖雨將至，滿林水霧侵入木屋。
連鶯靜默許久，久到眼眸也浸染了潮汽，她定定凝視蕭十方，忽然湊近他耳邊：“……你……想要我嗎？”
蕭十方呆住了。
此後便是幾日夜的魂顛夢倒，意亂情迷。
他們就像一對真正的道侶，夜裏交頸沉眠，白日撫琴引歌。
流水高山，飛雲驟雨，終成朝露。
短暫的歡愉。
待蕭十方真正清醒過來，碧華桐林中已是夏去秋來，連鶯已經離開他小半年了。
很長一段時間內，蕭十方總疑心連鶯的出現是一個夢，夢裏她輕飄飄地來了，又輕飄飄地走了。
“蕭十方，我走了，不要來找我，我也不會再見你，你我此後一刀兩斷，生死無干，請勿再擾我心境。”
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蕭十方知道，他和連鶯真的結束了。
一刀兩斷，生死無干。
我答應你。他想。
如果這是她的願望，他一定會做到。
海闊天高，野鶴閒遊，從此沿海諸島嶼便多了一個來去無蹤的樂修，他無朋無友，無親無愛，常常任意而爲，縱情恣肆。
孤舟一葉，獨遊於紅塵之海。
連鶯難產去世的消息傳來那一日，蕭十方獨自回到碧華桐林中的木屋。
此後幾日幾夜，林中不斷有悽怨哀絕的琴音傳出，如泣如訴，聞者落淚。
這便是名曲《春逝》了。
春秋易改，悠悠幾十年逝去，再回首已如隔世。
蕭十方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繁雅志會是他的骨肉。
“志兒……你會恨我嗎？”終於將藏在心底多年的傷疤親自揭開，蕭十方注視對面的少年，悽聲問道。
繁雅志沉默許久。
“以前……有一點兒吧。”
少年還是誠實地說了真話。
剛得知自己不是繁於秋的血脈，惶惶不可終日的那段時間，他對自己那個不知身份的親生父親，是有一點隱祕的怨恨的。
“請仙王不要這樣說。”繁雅志趕忙道，“人總不能全知全能，難免有種種遺憾，你……總之，過去的事，請不必放在心上，我現在很好。”
少年用詞很是客氣，蕭十方聽得難過，他攥緊那把舊扇子：“我也不奢望你能叫我一聲父親，只求能有機會補償你一二……日後若有我能搭上手的地方，記得一定要與我說。”
繁雅志忙不迭地點頭，他實在有點不知如何應對蕭十方的愧疚。
一旁的允青霜忽然插言：“眼下確有一事，需請蕭仙王幫忙。”
兩人同時看向青年，允青霜道：“曉霜紅葉既與仙王交好，不知能否請他現身一見，我有個交易想同他談談。”
蕭十方道面上浮現一絲煩難，“你想見他，也是想要萬年楓脂香吧？”
擔心兩人以爲他是不想幫忙，他趕緊解釋：“曉霜紅葉傷還未好，眼下還附身於桐木吸取地力療養，此時若要化出萬年楓脂香，至尊會有性命之危，你若是不急，能否等一等？”
“正因要得急，纔想請蕭仙王幫忙。”允青霜道。
在林中穿梭時，他已經特意透露出一絲息壤之力，想引誘曉霜紅葉自動現身，但不知是生性警惕，還是因爲記恨允青霜之前幫邵綠困住了它，曉霜紅葉始終到現在都未露面。
這幾日雨勢漸漸小了，想來再過不久就能出海，他得在離開前取得楓脂香，不能再拖了。
“這……”蕭十方又是着急，又是爲難，片刻後霍然起身，“我去尋他，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仙王無需爲難，我有辦法在短期內令至尊的傷勢痊癒，只是我先前冒犯了至尊，恐他對我心有芥蒂，不願現身與我相見，還請仙王代爲解釋。”
蕭十方驚訝道：“當真？”
“自然。”
“若能令至尊痊癒，萬年楓脂香絕不是問題，你們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去就回。”蕭十方欣喜走出了木屋，帶上了門。
屋中只剩二人，少年慢慢吸了口氣：“青霜……我有一點想哭。”
方纔蕭十方哀痛欲絕，他不想讓他更難受，只能暗自忍受傷心，蕭十方一出去，他便有些忍不住了。
允青霜注視他通紅的眼眸片刻，伸手一攬，輕輕將他擁入懷中：“這裏又沒旁人，想哭便哭吧。”
少年趴在他胸前低聲哭起來。
兩刻鐘後，蕭十方從林子裏歸來。
他進門便察覺了不對，少年與他出門前一般乖巧，端坐於桌前，卻雙目微腫，長睫溼潤，顯見是哭過了，他心中一慟，面上仍笑道：“我回來了，你們待着無趣了吧？”
“無事。”允青霜道，“不知至尊可有同回？”
蕭十方從袖裏取出一枚赤紅如火的楓葉，放在桌面：“不負所托。”
眼中精光一閃，允青霜起身，躬腰行禮：“多謝至尊不計前嫌，至尊放心，您的傷勢晚輩必定盡力療治。”
當下，他也不多廢話，左掌一翻，一團土黃色的光耀靈力現於手心，貼在桌面的楓葉快速抖動幾次，急不可待地飛入那土黃色光團中。
蕭十方看得驚異，傳音問繁雅志：“志兒……這是什麼？”
青霜如今竟能外顯息壤之力爲至尊靈植療傷了，繁雅志一面驚訝，一面驕傲，聽到蕭十方的話，他有些爲難。
息壤的存在是允青霜的祕密，即使蕭十方是他的親生父親，眼下也還缺少信任的基礎，他不太想說。
不過他轉念就明白過來，允青霜既然不避諱當着蕭十方的面治療曉霜紅葉，後者又是蕭十方的摯友，便是他不說，蕭十方以後也會知道，便道：“這是息壤之力。”
“息壤？！”蕭十方震驚地問，“傳說能生萬物的息壤？”
少年點頭：“正是。”
蕭十方畢竟見多識廣，只稍稍震驚便恢復了尋常，只讚歎道：“我還以爲此物早已隨百萬年前的古修湮滅了，不想允道友竟能得到此物，想來日後必定前途無量。”
此時他還不知道允青霜的修煉方法與常人不同，只以爲允青霜是靈植師，息壤是萬土之首，必能讓青年如虎添翼，受益良多。
繁雅志自然沒有多解釋，蕭十方也沒有再問，兩人都專心看起青年療傷的手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