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處於南方大後方的郡縣的賬目不查不知道,一查下來便是觸目驚心。
劉裕在崛起時,晉室早已失去了各地的掌控權。
其中以京口爲中心的江南是劉裕的基本盤,這裏官員的任免都是劉穆之在世時認真考察任用的官吏,整體素質最高。
荊州、楚地位於建康上游,又是劉裕幾次敵人的老巢,對這裏劉裕把控的同樣很嚴格。鎮守此處的也都是趙倫之、劉道憐這樣的宗親外戚。
蜀地雖然閉塞,但那裏被劉裕給犁了一遍,又有蕭太皇太后的同宗蕭承之在。作爲能培養出一名開國皇帝的人,能力自然不用多說,那裏同樣算的上吏治清明。
中原、關中同樣如此。現在河北因爲剛剛收復,各地還是由郡望把控,不在考慮當中。
唯有南方。
這裏交通閉塞、政令不行,一直沒有引起過太多重視,這就導致了這裏囤積了大量碩鼠。
僅永初一年到永初三年當中,多地的賬目就出現了嚴重問題,這不光是在打劉義真的臉,更是在打劉裕的臉。
劉義真端坐正堂,身前擺着南方各郡縣州部的本本爛賬。
“朕剛說,要以德治開創大業。”
“朕剛說,不想再有動盪。”
“現在,這幫碩鼠就給朕冒上來了?”
劉義真氣的不光是這些賬目,還有這些地方歷任太守的名單。
都是些世家族人!
本來劉義真都不想在與世家糾纏,打算放世家一馬,給對方一點喘息的時間,不至於讓世家魚死網破,現在這些人就冒出來了。
劉義真要怎麼辦?
當做看不見?
可以!
但是那何談開創大業,何談澄清吏治?
這大朝會纔剛過去,劉義真就把巴掌甩到自己臉上,以後還有誰能知道天子之威?
“傳侍中謝晦、尚書右僕射王弘、御史大夫蔡廓。”
三名重臣突然收到天子傳召一時有些蒙圈。
大朝會剛過,劉義真並沒有顯露出對於世家的過多敵意,這讓被將了一軍的世家多少暗自慶幸。
只是如今劉義真突然召二人外加一個新任御史大夫蔡廓,都讓二人摸不着頭腦。
“王公,你看陛下欲意何爲?”
謝晦自從回到建康後低調了許多,行事也不復年少狂傲之舉。
他只是恃才傲物,而不是傻。
謝晦明白自己的優勢和立業之本除了自己的出身外就是在戰場之上運籌帷幄的才能。
如今北伐功成,打下了河北,熟讀史書的謝晦自然明白一句“狡兔死,走狗烹”的成語。
北魏、胡夏,包括犄角旮旯裏的西秦,都已經算不上生死大敵。劉義真如今的架勢又擺明了要將工作重點放到內政上。謝晦是個聰明人,知道眼下劉義真已經不是要那個戰場上的將帥,而是端坐朝堂的帝王。
身份的轉變意味着自己要跟小心的和劉義真進行接觸。
從劉義真一歸來就用徐羨之的侄子來拿捏徐羨之,迫使徐羨之交出了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尚書時,謝晦就知道劉義真不是那種依靠感情能應付的帝王君主。
相比於他這個“世家頭子”,劉義真顯然是更傾向於王修、王鎮惡這些潛邸之臣。
就連和王弘相比,謝晦都不佔優勢。
王弘好歹是外戚,女兒是劉義真正兒八經的皇后,即便他是琅琊王氏的人,地位依舊穩如泰山。
……
這麼想來,貌似自己是最危險的一個?
謝晦冒出一頭冷汗,難不成劉義真是要拿自己,拿謝氏開刀?
“謝侍中想什麼呢?”
王弘看到謝晦的臉色忽青忽白,就知道他不知道又往哪跑偏了。
王弘比謝晦大個十歲多,歷經的朝堂風雲也多的多,對眼下的局勢看得也是相當清楚。
“謝侍中放心,陛下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動作。有些事他看着魯莽,其實清楚的很。”
論軍事謀略,王弘或許不及謝晦。
但論及朝堂中事,謝晦拍馬也趕不上王弘。
此時這兩名世家中的代表人物居然是取長補短,抱在一起取暖。
謝晦聽到王弘的話,臉上稍微好看了些,不過還是有些陰晴不定。
“王公所言我自然清楚,只是這朝堂之事對我而言實在有些頭疼……”
相比於琅琊王氏在朝堂中的如魚得水,陳郡謝氏其實更偏向於低調經營士林,躲在後面悶聲發大財。
或許正是如此,謝氏族人身上都帶着絲絲的浪漫主義。
從謝安、謝玄,再到謝靈運、謝晦。
他們和其他世家不一樣的是,即便是手握大權,也會選擇淡泊名利,急流勇退。
淝水之戰後的謝氏比之後來的桓氏聲勢更濃。
但凡謝安、謝玄有一點司馬昭之心,晉室的國祚也都到頭了。
其中謝安更是願意離開中樞,前往廣陵過上了半隱居的生活……
謝晦作爲謝氏族人,骨子裏自然也有種這樣的情懷。
此刻的謝晦無比羨慕不着調的堂哥謝靈運,這種在朝堂上煎熬的鬼日子哪比得上游山玩水的快活?
只是謝晦如今既然耗用了謝氏無數的資源坐上了侍中的位置,就再無輕易退下的可能。
他一旦退下,王弘能抵擋得了那名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
“哎~”
“人生之事,十有八九迫不得已。”
隨着謝晦發車這般的感嘆王弘倒是不着調的打趣了一句:“你若實在擔心,倒不如把你的女兒也嫁給天子。”
本來只是一句玩笑話,但當王弘看到謝晦居然真的若有所思,不由臉都綠了。
老夫把你當晚輩,你現在居然想和我平輩?
不當人子!你謝氏風骨何在!
王弘和謝晦趕到太極殿的時候,蔡廓早已到位,正翻看着手上的賬目。
“二位一起看看吧。”
劉義真音色清冷,王弘和謝晦不復外面的輕鬆,看得出來劉義真正在氣頭上,也拿起賬目翻看起來。
但越看,二人越心驚。
南方……不知何時已經是爛到骨子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