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節性子飛揚跳脫,本就不是個有耐心喝茶的,自覺地跑到屋前回廊上坐下。
迴廊上纏繞着葫蘆藤,藤上生着許多白玉般的葫蘆,大小各異,圓潤可愛。
鹿靈韻衝紫衣少女笑道:“妹子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不等少女回答,她又轉頭看向劉屠狗:“好教這位好漢知曉,門外匾額上前兩字音同紫雨,意爲懶惰,所以啙窳齋也叫懶人居,這裏曾是我族一位長輩的書房,已是閒置多年。小妹覺得還算雅緻,本想安頓二當家的在此住下,不想卻被這妮子捷足先登了。”
與劉屠狗對視半晌,紫衣少女的臉上既並沒有小女兒家的羞惱嬌嗔,也同樣沒有孤高自賞的不食人間煙火,既不是漠不關心,又的確毫不掛心。
這樣的氣質和行事,劉屠狗還是第一次見到,直讓他有些懷疑院外聽到的那句嬌憨調戲之語到底是不是出自對方之口。
“公西小白果真如傳聞一般是個色中餓鬼”
紫衣少女的眼神純淨清亮,思路卻是天馬行空。
劉屠狗認真想了想,而後重重點頭道:“他偷偷跟我說他常對着族中的貌美姐妹流口水,甚至不捨得把她們嫁給別人。”
“哦那你怎麼不殺了他爲民除害”
紫衣少女伸出手掌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手掌修長而白皙,脖頸白皙而修長。
劉屠狗咧嘴一笑,道:“因爲他是個大大的敗家子,而我卻是個大大的窮光蛋。”
烏天然若有所思,鹿靈韻秀眉微蹙。
紫衣少女眸光一轉,點頭道:“雖然有些出人意料,細細想來卻又十分合情合理,然而你竟不知,老實人往往並不討喜麼”
“姑娘是說我不但一味貪財、不分善惡,而且還沒有廉恥之心嘍”
劉屠狗端起茶杯,茶湯清澈翠綠,倒映出自己陌生了許多的面龐。
這是一個褪去了稚嫩的少年,眉心一道殷紅豎痕讓整張臉多了一分秀氣陰柔,卻衝不散那已經刻入骨髓的冷冽剛強。
看着自己的杯中倒影,劉屠狗溫和地笑了笑,將杯中茶一飲而盡。
他突然想起了蘭陵狗屠子,想起了桂花巷老茶樓的喧鬧場景,想起了老白講述屠龍氏與煎餅卷大蔥的段子時吐沫橫飛的模樣。
其餘三人驚異地瞧着他,不明白這個殺人無數的年輕刀客,爲何只是喝了一杯茶就氣質大變,竟宛如一個心地澄澈的鄰家少年,渾身散發着午後陽光般的溫暖味道。
紫衣少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輕輕嘆息道:“原本想用一樁大富貴,換你如對公西小白一般爲我賣命一次,現在看來,金銀財貨之類的東西怕是不能入你的眼。”
她雖然嘆息,丹鳳眸子中卻彷佛流淌着某種奇異的光澤,看上去十分美麗:“我很好奇,公西小白是怎麼做到的”
劉屠狗至今仍保留了一些孩子氣的小習慣,他撓了撓頭,咧嘴笑道:“他除了是一個敗家子,還是一個不懂得後悔的蠢蛋,恰好我也是。”
紫衣少女“啊”了一聲,以手撫額道:“原來如此,還真是難者不會會者不難。”
鹿靈韻插言道:“你們兩個快打住罷,就不能好好說話,偏要這麼神神叨叨的”
紫衣少女笑着起身,瀟灑地一甩衣袖,抱拳拱手道:“慕容春曉,見過兩位兄臺”
嫺雅如畫端莊自持的美人固然令人神往,卻不及巧笑嫣然活潑靈動的姑娘更讓人心生親近,慕容春曉這一含笑抱拳,將小院中原本略顯拘束的氣氛一掃而空。
烏天然與劉屠狗同樣還禮,輪到二爺自報家門時,憋了半天的袁節竄過來,大聲道:“劉二哥姓劉名屠狗,病虎山二當家,人稱活閻王的便是他”
他臨了還不忘補充一句:“慕容姐姐,小弟袁節,喚我四郎便是”
慕容春曉含笑點頭,又朝鹿靈韻皺眉道:“鹿姐姐也太小氣了些,小妹上山都大半日了,只喝了一肚子清茶,飯菜卻不曾見到一碟半碗。”
鹿靈韻笑罵道:“分明是你這妮子自己作怪,反倒編排起姐姐的不是了”
她拍了拍手,門外就有許多山莊婢女拎着食盒進來。
這座取了一個古怪生僻名字的小院說是書房,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自有宴客的小廳。
鹿靈韻指揮着婢女們將酒菜佈置妥當,將四人迎了進去。
菜餚不算名貴,都是山中常見之物,鹿靈韻一一介紹,蘑菇松子、飛鳥走兔,不一而足。
“鹿妹子,你是說這盤是鹿肉”
劉屠狗有些迷糊,如果二爺請大哥喝
虎骨酒,不知大哥會不會一爪子拍死自己這個二當家
劉二爺張了張嘴,不知該怎麼反駁。
鹿靈韻笑着解釋道:“大鹿莊這個名字,除了莊主姓鹿,更因爲大量養鹿而聞名甘州。鹿肉鹿皮鹿角也還罷了,鹿茸麝香均是十分名貴,這些可是山莊的重要財源呢,哪裏能因噎廢食。”
鹿靈韻說着說着,竟少有地走了神兒,擡眼見衆人都看着她,啞然失笑道:“我纔想到,二當家那匹據說有肉就不喫草的神駿白馬,不知肯不肯喫鹿肉”
袁節哈哈大笑,烏天然也是笑意盎然。
劉屠狗禁不住莞爾道:“我那阿嵬兄弟可威風得緊,尋常馬兒在它面前大氣都不敢出,所以這個脾氣也大,不知什麼時候養成了無肉不歡的毛病。鹿雖四蹄,畢竟與馬不同,想來他是不會介意的。”
於是幾人甩開腮幫子大快朵頤,且第一筷子都不約而同地伸向了那盤鹿肉。
慕容春曉櫻脣繡口,可喫起肉來卻毫不含糊。
她將那雙象牙打磨的精緻筷子棄置不用,直接挽起了袖子,白皙程度絕不遜色於象牙的修長玉指微微一動,骨頭上的筋肉就老老實實變成長短粗細相同的小窄條,落在她面前的盤子裏,被她輕輕拈起,優雅地送入口中。
這手神乎其神舉重若輕的分筋錯肉,把袁節看得直冒汗,才知原來這位漂亮得不像話的慕容姐姐,也是一個大高手。
天知道怎麼這些個妖孽都讓他袁四郎碰上了,以後可再不敢小覷天下英雄。
劉屠狗哪裏肯讓慕容春曉專美於前,他抽出腰間一塵不染的屠滅,雪亮刀尖一卷,手中的鹿骨就被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肉末和斷筋。
袁節哀怨地看了一眼劉二哥,然後惡狠狠地悶頭大嚼,把骨頭嚼得嘎嘣響,卻沒發現露了一手的劉二哥暗自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鹿腿和狗腿也沒啥分別嘛”劉二爺如是想到。
這場小小宴席,幾人談不上相見恨晚,也算言笑晏晏,十分融洽。
酒足飯飽之後,烏天然與袁節就主動告辭,山莊早就收拾出休憩之所。既然是壯聲勢,正主鄭殊道還沒到,他倆自然也不急着下山。
鹿靈韻看向慕容春曉,又瞅了一眼劉屠狗。
慕容春曉笑道:“姐姐自便,我與這位二當家有幾句話要說,晚些時候妹子自回別院就是。”
鹿靈韻笑着點頭,被慕容春曉與劉屠狗送到門口,兩人人一直看着鹿靈韻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
“看上鹿姐姐啦可惜已經許了人家了,人家未來夫君英明神武,你惹不起的。”
劉屠狗笑道:“雖然與你們這些世家子同桌食同桌飲,我也從不會傻到以爲真能平起平坐了。公西小白部屬死光,依舊有翻身的本錢,我就只有一把刀而已。”
他頓了頓,接着道:“何況雖然鹿妹子秀色可餐,卻不及姑娘你嫵媚多姿。”
慕容春曉斜睨了二爺一眼:“這位玩兒刀的爺們不止匪號響亮,膽子更大,想必是有真本事的。”
劉二爺嘿嘿一笑:“好說好說,都是江湖朋友擡愛。”
慕容春曉回身走到小石桌前坐下,如同初見時那般背對着劉屠狗,留給他一個美好的背影。
“病虎山我沒聽過,病虎石原倒是知道的,委實不知他什麼時候認下了一個二弟。”
慕容春曉擡手摘下頭上的一支玉簪,擱在手裏細細把玩。
劉屠狗心中一動,也如初見時轉到慕容春曉對面坐下,疑惑道:“什麼病虎石原,我怎麼從未聽說過竟然敢冒用我病虎山的名號”
慕容春曉似笑非笑地盯着劉二爺:“謊話都說不好,你若去唱戲,只怕要餓死若只是名號上的巧合,我當然不敢就此認定,然而你朝袁四郎遞出的那一爪,確有病虎之風,那可是半點做不得假的。”
劉屠狗無奈道:“本來也沒想隱瞞,怎麼,你聽說過我大哥”
慕容春曉撲哧一笑,得意道:“好好好,我才一詐,你就不打自招了我哪裏知道什麼病虎之風呦”
劉屠狗一愣,知道上當了,耳根不免就有些發熱,轉移話題道:“原來我上山時你躲在一旁偷看來着。”
慕容春曉點點頭,理所當然道:“不然呢,你以爲任誰來我都肯見的嗎”
劉屠狗恍然大悟。
“莫不是姑娘瞧上了在下別別別,我可扛不住那一羣羣的世家狗腿。”
慕容春曉將玉簪插回髮髻,斂容正色道:“劉二哥,小妹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