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屠狗 >第七十三章 孟門(上)
    晏浮生晏大學士話音才落,一百六十年前暮雨落花的異象便重現於世,巧合至此,匹夫樓中諸人俱是極爲訝異錯愕,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

    待聽到蘭陵王姬天行一時情急脫口而出的那句“父皇近日身體欠安”,在座這些個心思敏銳之輩彼此對視一眼,驚怖之情已是溢於言表。

    一位陪客不經意間將目光掃到劉屠狗身上,立時聯想起詔獄忽然徵召三千騎入京之事,兩相印證,驚駭之餘亦有恍然大悟之感,隨即就見那位黑鴉校尉向自己無聲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細密的白牙。

    他的臉色刷地雪白,腦門上立刻沁出了一層油汗,連忙扭過頭去,不敢與劉屠狗對視,心中卻是大罵道:“呸,只知狐假虎威、屠戮無辜的鷹犬敗類,早晚不得好死”

    晏浮生晏大學士先前只提及先皇禪位、今上改元甘露,然而大夥兒心裏都清楚這不過是爲尊者諱的春秋筆法,因爲正是在那場暮雨落花之後不久,仍是盛年的先皇便忽然駕崩了,一代雄主的霸業就此戛然而止,死因卻是衆說紛紜,但無論哪種都與壽終正寢沾不上邊,而大可冠之以“暴斃”二字。

    “殿下慎言”

    晏浮生面沉如水,頷下數根長鬚被他下意識以手指捻斷而猶不自知。

    就見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在衆人注目之下先是一絲不苟地將身上白衫整理一遍,待面色平靜、呼吸勻稱後方才向姬天行拱手行禮。

    “嗯”

    劉屠狗有些驚奇,只因晏浮生這看似普通的一拱手,明明並無催動體內靈氣、神意乃至靈感的跡象,一舉一動間卻有某種難以言表的神韻透出,甚至隱隱牽動了樓中靈氣變化,將他環繞當中。即便身無修爲的普通人見了,也要受此影響而心生肅穆莊重之感。

    他早已看出,眼前這位晏大學士有着靈感宗師的境界,但明顯只是單純蓄氣養意的結果,並無半分武者修士於搏殺中孕養出的氣勢,沒想到竟能有這等舉輕若重的道悟。

    這可極是難得,恰與當日大旗門主張寶太那招舉重若輕、寄託神意於酒碗的霸王舉鼎相映成趣,兩者均是意在氣先、以意馭氣的高妙法門。只是張老兵痞能有此進境,全賴陰山腳下那位道人的一句“於無聲處聽驚雷”,晏浮生又是得了什麼機緣,竟比老兵痞還要高出數籌

    記得老狐狸曾偶爾提及,修行法門無非道、術二字,放到周天之內便是所謂的意、氣之法,雖與真正的道、術都相去甚遠,但確實有其獨到之處,修者或蓄眉間靈臺意,或養胸中不平氣,或以意馭氣,或以氣弘意,即便是講究奉獻犧牲的神道,也仍是換湯不換藥的神與氣合。

    老狐狸還說,野狐一脈論心不論跡,心意越是純粹,便越是近於道、近於佛、近於真我本性,正所謂紅塵不染赤心肝,殺人放火也是禪。

    劉屠狗赤子之心、有望入道,偏偏初修行時便有重術輕道之嫌,以心血淬刀經築基、以病虎鍛體三式練氣,無不是自外而內的“笨法子”,幸而走了一條生冷不忌、融匯百家的路子,竟給他誤打誤撞創出屠滅觀想法乃至內外兼修的屠滅鍛兵術,漸漸重意不重氣,更不重招式,及至融匯乙木訣、刀耕譜等法門種下刀種心根,更是舍心意外再無他物,徹底將半步神通的境界穩固,這纔有了不久前硬接魯絕哀一刀的壯舉,畢竟刀氣尚可磨、神通意難敵。

    今日他首次見到讀書人中身具修爲的大儒,特別是那心意不出而靈氣相隨的玄妙境界,幾乎超出了意、氣法門的範疇,雖不及道,也不及神通,但比之能以虛化實卻未脫靈感窠臼的半步神通要更進一步,幾可謂之神通雛形,老一輩宗師千錘百煉出的高深境界,確非劉屠狗這等江湖後進可以企及。

    孟夫子弟子,確實非同凡響。

    當然了,境界有高下,生死無藩籬,真個拼命,劉屠狗能接魯絕哀一刀,這位大學士卻未必能擋劉二爺一刀。

    劉屠狗見獵心喜,一時間雖臉上不動聲色,而心湖中已是念頭紛呈。wqu

    就見晏浮生行禮罷,緩緩開口道:“今上登基以來凡一百六十載,英明睿智、政通人和,論及享國之久,縱窮搜史冊,亦不多見,可見陛下身體強健,遠非常人可比,即使偶染微恙,自有上天庇佑,當可逢凶化吉區區異象,又何足道哉”

    “殿下身爲皇子、又是王爵,切不可言語無狀、自亂陣腳,若因此助長了城中恐慌、驚動了今上,殿下罪莫大焉”

    “諸位,蘭陵殿下純孝,憂慮陛下病情,一時口不擇言,在座諸公當知曉其中利害,出了此樓切不可胡言亂語,壞了殿下清譽”

    所謂大學士,乃是可以與武侯並肩同列的紫衣國士,雖未必執掌實際權柄,所享尊崇恩榮卻還在諸位執政之

    上。

    此時的晏浮生再無先前才高自負、高談闊論的狂士模樣,而是名副其實的飽學鴻儒、無雙國士

    幾句話出口,一衆陪客俱皆凜然,紛紛應諾。

    自知失言的姬天行原本臉上烏雲密佈,此時方纔稍霽,不由面露感激之色,向晏浮生鄭重回禮。

    晏浮生坦然受之。

    姬天行微微停頓,又朝衆陪客們團揖一圈:“諸位,今日且到此爲止,改日有暇,小王再設宴相邀。”

    這便是逐客了,一衆陪客早沒了飲宴的興致,再待下去只會惹禍上身,當下連忙就坡下驢,回禮後紛紛離席下樓。

    他們這一動,整個匹夫樓中的食客如夢初醒,立刻聞風而動,不一會兒工夫,樓前的車馬便幾乎走了個乾淨。

    偌大一座匹夫樓人去樓空,三樓之上只剩下姬天行、晏浮生、孟匹夫和劉屠狗這寥寥數人。

    劉屠狗原本不欲趟這趟渾水,畢竟身爲鎮獄侯親軍校尉,跟一位宗室王爺不清不楚甚至與聞機密,這可是大大的不妥,傳了出去落個吃裏扒外的名聲都算輕的,但凡鎮獄侯爺心眼兒小些,恐怕是後患無窮。

    只不過自打姬天行失言之後,孟匹夫原本不曾外泄半點的氣機就如江河水漲、一條大魚躍出水面,龐大無比、力量雄渾,將他一口吞入、牢牢罩定,竟是上樓容易下樓難了。

    劉屠狗怡然不懼,大馬金刀地坐在原位,目視蘭陵王,無聲地咧嘴一笑。

    姬天行眉峯如劍,眼角與脣線也有着刀削般深沉的輪廓,五官雖與俊美無緣,但勝在棱角鮮明,顯得剛毅果決。

    他此時再無先前那般禮賢下士、談笑風生的溫和模樣,見狀只是微施一禮,沉靜道:“劉兄且安坐,小王和孟樓主並無惡意,只是希望兄臺留下做個見證,他日鎮獄侯乃至父皇問起,兄據實以奏便是,也免得父子猜忌、兄弟相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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