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屠狗 >第一四八章 公門修行大不易
    天色將晚,在樞密院大小官員們飽含深意的目光注視下,西征總帥、虎頭大軍機曹憲之步履從容地走出了樞密院正門,身邊只有一個穿緋紅官袍的年輕人緊緊跟隨。

    按照大周官職,官員三品以上方可着緋紅官袍。這個年輕人明顯未到而立之年,竟已得此高位,更別提還是在樞密院任職,分量之重不言而喻。遍數朝堂和地方州郡,都是鳳毛麟角,堪稱異數。

    樞密院內,大夥兒如有默契,都刻意晚走了片刻,免得打擾了老大人的談興。

    至於那位被曹公青眼有加,點了名要帶回白鹿巷曹府一同喫晚飯的平戎司新任掌司使,大夥兒互相遞個眼色,都是心照不宣。

    “東煌啊,昨個兒你是以武立威,讓北軍大營那些個只認拳頭的廝殺漢不得不服氣,今天又在平戎司發了那樣一篇宏論,着實把這些自視甚高、卻只知道紙上談兵的猴崽子們鎮住了。有你這樣的當家人,哥舒氏的門楣重光有望啊。”

    哥舒東煌臉上仍有病容,顯然爲了阻擋天人一劍受傷不輕。儘管如此,他仍是一天未曾耽擱,一大早就帶着傷到樞密院平戎司走馬上任,對功名利祿的熱衷之心可見一斑,着實讓許多同僚腹誹不已。

    他聽了曹虎頭的稱讚,纔要行禮以表謝意和謙遜,卻被曹憲之伸手按住了胳膊,只得作罷。

    “曹公謬讚了東煌曾深入戎地數年,耳聞目見之下,於白戎的風俗地理、內外軍政略知一二,這才比諸位同僚多了些略顯新奇的淺見罷了。曹公乃當世兵法大家,卑職的一孔之見,在您眼裏亦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無論如何都稱不得宏論。”

    曹憲之哈哈大笑:“當世兵法大家你願意昧着良心拍馬屁,老夫就豁出老臉去當真的聽。只是有一條,你還這麼年輕,不要學他們遇事藏拙、和光同塵那一套。當此天子興師、英雄用武之際,露些鋒芒不是壞事。說起來,帶兵打仗與武道修行差不多,都難逃拳怕少壯這四個字,我這樣的老將固然多經了些風霜,卻也難免添了墨守成規、不肯冒險的暮氣,到了戰場上未必就強得過新人去。”

    曹憲之這位在人前從來是威嚴深重的大軍機,竟是難得的和顏悅色,邊走邊略帶感慨地道:“若是沒有多少戰事的太平年月,軍漢們論資排輩起來,那向來是比文官們還要嚴苛,上下尊卑、等級森嚴,半點兒都不能逾越。可一旦打起仗來,尤其是西征這樣必定綿延日久的大戰、苦戰,就是功名只向馬上取嘍。誰砍下的腦袋多、搶下的地盤大,誰就能大着嗓門朝壓在頭頂上的酒囊飯袋們吼一聲,孫兒們站遠些,別礙爺爺的眼”

    哥舒東煌聞言先是愕然,繼而忍着笑意道:“曹公莫要誆我,軍法無情,東煌即便有幸上了戰場還僥倖立下功勞,也絕不敢藐視上官、咆哮帥帳,用這大好頭顱去驗證軍法官的刀是否鋒利。”

    曹憲之白眼道:“老夫誆你作甚當年戚鼎帶出來的那批人就是這麼幹的。你別看俞達這個老懷德侯如今明哲保身慣了、和氣面善得很,當初心腸最硬、用兵最狠、麾下死人最多的就是他,別說貪墨戰功、剋扣賞銀了,但凡上官處事有絲毫不公之處,俞達就敢指着上官的鼻子痛罵,口口聲聲要爲戰死的大周英靈討還公道。就算這樣,他還不是依舊青雲直上,一路做到了西征副帥宣威王屍山血海裏打滾的人,你跟他擺資格、講尊卑,他只當你是放屁”

    “老夫雖然年紀輕、官職低,卻也有樣學樣,上了戰場勇猛敢戰,立功回來就衝一味老成持重的上官呲牙,最後就連戚鼎都聽說了曹虎頭這個匪號,隨口稱讚了兩句,竟害得老夫半生蹉跎。”

    曹虎頭說到此處,忍不住搖頭嘆息道:“如今的年輕人啊,書讀得太多,前輩們的覆轍聽過了太多,卻是太過小心翼翼、世故圓滑了。豈不聞鐵馬金戈之中自有風雲激盪,殺氣沖天處、意氣最盛時,武侯功名、神通境界,皆出其中矣。”

    哥舒東煌聽得心馳神往,不由得道:“前輩們英姿勃發、豪氣干雲,實在令我等後生汗顏無地。”

    他略作沉吟,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曹公,朝廷當真不能先派出數萬精銳入戎地襲掠,以此疲敝戎人麼”

    曹憲之極爲乾脆地搖頭道:“你既然在戎人的部落中待了數年,自然就該知道,秋冬時節正是草原上的野獸肉肥皮厚之時,戎人將牲畜集中在越冬地、靜待其配種產仔,騰出手來的青壯戰士便能聚集在領主麾下,騎着正當膘肥身健之時戰馬,或是大肆狩獵野獸,或是南侵掠奪財貨。”

    “譬如被你用西帳公主換走一千戎騎的金帳單于,每年這時候就會大獵於木葉山,往往要集中數萬甚至十數萬騎士,圍攏數以百萬計的獵物,幾與作戰無異。單于冬狩,其意在向各部示威,同時也是

    練兵,有時候興之所至,乾脆獵也不打了,直接就南下八百里來劫掠涼州了。”

    “嘿,若是金庭王帳之中當真出了一位攝政的大閼氏,屆時便是數十萬戎騎同下涼州了。那種大場面,別說禁軍中的小字輩見都沒見過,就是長年與金帳白戎作戰的射鵰李氏,又有幾人能想象得出”

    “也正因如此,若是朝廷趕在這時候派兵深入戎人腹地,去尋找戎人牲畜的越冬地,固然可能所獲頗豐,然而更大的可能卻是被蜂擁而來的戎騎撕咬成碎片,白白害了兒郎們的性命。與其如此,還不如讓落霞公西氏、北海李氏等軍鎮依託堅城大寨,一點點消耗戎人的力量。”

    哥舒東煌默然,哪怕他剛剛纔觸及大周廟堂中樞,卻依然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天子和樞密院諸公眼中,公西氏、李氏等聽調不聽宣的軍鎮從來就算不得大周的力量,巴不得他們跟戎人殺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纔好。

    曹憲之瞥了一眼哥舒東煌臉上不甘的神色,笑道:“你心裏只需清楚一點便可,那就是,哪怕你熟知戎人虛實,有本事帶着大軍毫髮無損地把戎人的牛羊都趕回咱大周來,陛下也不同意如此弄險。”

    他微微停頓,又補充一句:“即便陛下肯兵行險着,也絕不會把兵權交給你。東煌啊,耐下性子在樞密院坐幾年冷板凳吧。”

    哥舒東煌身軀一震:“曹公的意思是”

    曹憲之停下腳步,扭頭看着眼前這個與他當年境遇有些相似的後輩,心知若是西征不順,這個野心勃勃、才氣縱橫卻未能獲得陛下真正信任的年輕人還有希望建功立業,否則,就要如他一般苦苦熬上許多年,待磨平了棱角再由新君慧眼識英才了。

    天地氣運,獨鍾於姬室,任你頭角崢嶸,也要俯首稱臣。公西氏、李氏這些興起於上次西征的藩鎮再跋扈,也難逃被第二次西征碾成齏粉的下場,早已沒落的哥舒氏就更別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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