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收容所的看守員們都穿着一樣的制服,帽子壓低得只看得見半張臉,還如出一轍的嚴肅……我不是很能分清楚誰是誰,因此在擦肩而過卻被叫住的時候,不由得吃了一驚。
“甘輔導,”看守員叫着讓人彆扭的稱呼,面無表情地擋住我的去路,“任務進展怎麼樣了?”
我迅速挺直背,語調矜持。
“纔剛開始呢。”
這是實話,而且恐怕會永遠維持着“剛開始”的進度。
看守員對我毫無上進心的敷衍態度顯然有準備,略過這話題,簡潔利落地通知我:“收容人‘治’已經可以出院,一小時後有人來送他回宿舍。”
我睜大眼睛:“治君傷勢不是還沒痊癒嗎?”
說是“宿舍”,和輔導員擁有的兩室一廳復古公寓完全不同,被收容人住的是監獄囚室改造而來、甚至連牆面都未粉刷的簡陋隔間。我實在不能想象治君住在裏面的樣子,明知徒勞還是抗議到:“不能再等幾天嗎?”
“拿好藥,他自己定時更換就夠了。”看守員冷酷地說。
他用同樣的語氣提醒了一遍我和收容所籤的五年合同,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留下我在原地氣悶地瞪着他。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病房,治君正倚窗看書。
之前有關如月先生的事,是提前徵求過治君同意的;在我被守門的看守員說教時,也是多虧治君接話,才能順利擺脫對方。
注視着安靜捧着書的治君,想到他很快要去更糟糕的“籠子”裏了,愧疚幾乎要淹沒我。我避開他,開始整理病房,在這過程中,治君一直沒說話。
等到來押送(我只能想到這個詞)的人推開房門,治君才擡頭合上了書。
原本就屬於醫療點的雜誌放回牀頭櫃,他孑然且從容地走向魁梧的看守員,好像那是來迎接自己的下屬似的。
我提着行李箱追了兩步,被看守員隔開。
“治君,宿舍缺什麼要告訴我,我會找來寄給你的!”我叫住他。
治君回頭看我。
他還是很平靜,用帶着些冷淡和厭倦的神情向我微笑道:“嗯……我現在就有想要的東西呢。”
我立刻說:“請告訴我!”
“有位朋友……有個人,他寫的一本小說,獲得了新人賞。”治君語速慢吞吞的,因爲過於斟酌而顯得寂寞的字詞輕飄飄溢出脣齒,“我想看看這本小說。”
治君大概被我逗笑了,盯着我看了一會,溫和回答。
“織田作——作者的名字,是織田作之助。”
與治君分別後,我飛奔回宿舍放下行李箱,來不及和前輩打招呼就風風火火衝向圖書館。
可是氣喘吁吁、連比帶劃問過圖書管理員,小姐姐卻一臉抱歉地告訴我,“織田作之助的小說已經被借完了”。
我大受打擊:“一本也沒有了嗎?”
雖然知道織田作之助是有名的“無賴派”小說家,但怎麼也沒料到幾十年前的傳統小說在島上會這麼受歡迎……
管理員小姐愛莫能助地攤開手,建議到:“要不你去問問之前借書的人?”
猶疑間,手機響了起來。是得知我回宿舍的前輩。
【尋光,等會一起去咖啡店喫晚飯嗎?】
我靈光一閃,向前輩發去求助短信。
曾經翻遍全島給如月先生送禮物的前輩果然不負所望,給我提供了一條新線索。
【圖書館沒有的話,不如去廢棄垃圾場看看?我記得那邊有好幾箱書,還找到過坂口安吾的《墮落論》……同爲無賴派,或許也有織田作之助的小說。】
回覆過去一連串感謝,我離開圖書館,在前輩的指點下往廢棄垃圾場趕。到達目的地已經是黃昏,我收起手機,鑽進一堆紙箱,一本本書翻看過去,一直找到夜幕降臨。
昏暗天色下,我汗流浹背,提着最後兩本書站起。撣掉浮塵,題名躍入眼簾。
《夫婦善哉》,織田作之助。
“找到了!”
我驚喜萬分,再去看下一本,藉着月色微光,看清封皮上印着褪色的四個字——
《人間失格》。
作者,太宰治。
我一怔。
“尋光——你在哪兒?很晚了,明天再找吧!”來接我的前輩舉着手電揚聲喊到,打斷了我的思路。
“來了!”
無暇思索,我抱起這兩本書,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