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驟遇大事,難免慌亂,講述的不怎麼流暢,有點顛三倒四,中英文穿插,不過張文雅還是聽明白了。
從冬至宴會後回家,肯特父子在壁爐前又小酌兩杯。肯特先生很高興,感慨當年那個中國女孩現在成了上流社會的貴婦,當年他去廬州救她還很擔心她會被中國的“孝道”拿捏。所幸,她離開了。
克里斯也多有唏噓,他惋惜自己少年的愛無疾而終,父子倆各有各的感慨,各有各的心思。
肯特不知道是多喝了幾杯,還是別的什麼,臨睡前洗漱的時候摔倒在地,等克里斯發現的時候,他已經躺在地板上不知道多久。撥打911後,救護車倒是來的很快,但送到急救中心後,搶救無效,在凌晨三點宣佈死亡。
克里斯嚇壞了,他只是個剛滿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他茫然離開急救中心,開車也不知道往哪兒去,等他回過神來,發現……到了肯尼思宅前面。
他心痛不已,痛哭流涕,“阿妮婭,我沒有爸爸了。我已經沒有媽媽了,現在……也沒有爸爸了。”
這孩子,瞎說什麼!麗雅活的好好的呢!
不過也能理解,麗雅再婚了,跟兒子的感情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親密,對克里斯再好,他也會覺得被母親拋棄了。肯特先生做丈夫有點失敗,但作爲父親無可挑剔,是克里斯的人生明燈,撫養他、教育他、關心他,回了美國後也會關心兒子在學校裏會不會受人霸凌。
“別說這種話,麗雅聽了該多傷心!你打電話給麗雅了嗎?”
“還沒有……我該怎麼辦?我以前總嫌他什麼都要管我,但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我能做什麼……”
肯尼思看着他,想着母親過世的時候他也是如此悲痛欲絕,但當時他還有姐姐,還有阿妮婭在他身邊,他也不是二十剛出頭的小夥子,只知道慌張。
“肯特先生的死因是什麼?”他問。
“不太清楚,說是顱內出血,具體要……要等驗屍後才知道。”
唏噓!是怪可惜的,畢竟才四十四歲,還很年輕,肯尼思想的是先讓他當幾年聯合國大使,之後進內閣便有資歷了,到時候出任部長甚至是國務卿都可以。
張文雅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能攬着他的肩,揉揉他腦袋,低聲對他說話。
年輕男人哭哭啼啼的,像個孩子,對張文雅訴說他是多麼心痛!他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不知不覺開車到了她家,他想見到她,只因爲她最能理解他的痛苦。
肯尼思居然有點羨慕年輕的克里斯,他可以理直氣壯的哭泣,他可以充分展現自己的脆弱和無助。他想,但克里斯不懂,這樣他在張文雅面前永遠都是一個孩子,長不大的孩子。
她也正是用對待孩子的方式對待克里斯。
可憐的克里斯。
他也有點兒於心不忍呢。
不過,“阿妮婭,你先上樓,我跟克里斯談談。”
張文雅不解的看着他,“你現在跟他談什麼?”
“要談的很多,你沒有處理過喪事,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啊,對哦,她確實……也不是,至少她有前世處理季青青喪事的經驗,但是……現在沒有。季青青這次早死了二十年,喪事一切從簡,都是張曉峯處理的,她沒有參與。
她有點遲疑,“明天再處理也行。”
“這是他必須做的事情,哭,可以,但不要哭太久。再說,忙起來他就不會那麼難過了。你上樓吧。”
她想了想,點點頭。
“克里斯,別總是哭了,你現在不是小孩子,你長大了,還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處理。”她抽了紙巾爲他拭淚。大男孩罷了,仍然像少年時期一樣俊秀的臉龐,即使痛哭也不難看,倒很有一股兒“我見猶憐”的脆弱。
“約翰要跟你談談,白天你會很忙,你晚上要是想留下,我讓人給你準備房間。”
克里斯胡亂的點點頭。
唉!回了臥室也不能繼續睡着,剛纔光顧着安慰克里斯了,這會兒她開始哀悼肯特先生。這是個君子,即使喜歡她也從來放在心裏,不說出來,古板得不像個美國人,也許保守州的保守羣衆是這樣的。或者不如說就是很會爲別人着想,也可能是因爲忙於工作,不夠關心麗雅想要什麼,因此導致婚姻失敗,之後就儘量爲別人……爲她着想?
她心裏亂糟糟的,倒不是因爲肯特先生曾經喜歡過她,而是因爲……他已經死了。
你說,人的一生是爲了什麼?死神面前人人平等,每個人都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分別罷了。
你辛苦工作賺錢,結婚生孩子養孩子,人生在無數小事中溜走了,等到回顧一生,你做了些什麼?
你是對社會有用的人嗎?
你是一個好人嗎?
或者,你對自己好嗎?
你完成了你的理想嗎?
你的理想是否偏航了?
她心緒浮動,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肯尼思正跟克里斯談話。
父親病故,要做的事情很多,等待驗屍結果確定死因,肯特先生是國||務||院的公務員,他的死亡不會跟平民一樣,會有人來確認死因是自然病故而不是其他原因。喪事的辦理,要預約殯儀館或者教堂,墓地在哪裏。他的父母已經離婚,所以這些事情全都是要克里斯一個人拿主意。
葬禮日期,邀請哪些客人,是否邀請母親和繼父。肯特先生有遺囑嗎,遺囑的宣佈和執行,還要去跟律師商量一下,如果遺囑裏有其他人,還得把這些人找來,宣佈遺囑的時候這些人要在場。
還有,他要選擇給亡父穿什麼衣服下葬,會很痛苦,十分痛苦,但這是他身爲兒子要做的事情。
克里斯難忍淚水,再次失聲痛哭。
唉!男孩!
肯尼思很同情克里斯。
克里斯在沙發上睡着了。
肯尼思這才上樓,小心進了臥室,沒有開燈,摸黑上了牀。
“他怎麼樣?”張文雅抱住他,低聲問。
“他哭了很久,給麗雅打了電話,麗雅馬上飛過來,我給她租了私人飛機。”
不錯,丈夫做事挺靠譜的。
“喪事讓他自己處理,他長大了,不是孩子了。”
“對,我也是這麼告訴他的。”
“克里斯……他以後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
“我也說不好,我爲他難過,但他長大了,我不能總把他當成孩子——”
你還是把他當成孩子看待吧。
“你別想那麼多,他是成年人了,他應該、也能夠處理好。這是每個男孩成長的必經一步,你幫不了他,沒人能幫他。”
唉,道理是沒錯,但還是……她說不好,總之,她心裏也亂紛紛的。一方面,她確實不應該爲他操心太多,她又不是男寶媽;另一方面,她差不多算是看着他從少年長成了男人,要說真的一點都不管他,她又覺得自己會不會太冷漠了一點。
克里斯從小就是個小天使,善良又乖巧,有其父必有其子。肯特父子對她都很好,肯特先生接到消息後立即去移民局救她,他救她好幾次,這份人情她永遠也還不完。
也因爲肯特先生救她好幾次,肯尼思非常感激他,一心想要提拔他,只是……
克里斯一大早便走了。
一夜過去,他彷彿飛速成熟起來。
開車返回急救中心的路上,他想着肯尼思先生說的沒錯,他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不能只顧着哭,還是在阿妮婭面前哭,這樣不太好,阿妮婭也許會覺得他一直沒長大。
他很痛苦: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嗎?他再也不能遇到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就跑來找父親拿主意,他成了這個“家”的男主人,但這是“家”嗎?母親不在,父親已故,這個“家”只有他一個人,一個人也能稱爲“家”嗎?
啊!他多麼懷念他們在中國的日子!那時候父母雖然不怎麼說話,但總歸還是夫妻;阿妮婭會做很好喫的菜,還用她不很標準的英文跟他說話。那時候是多麼的快樂!他當時以爲生活會一直這麼下去,他們一家三口,加上阿妮婭,會永不分開!
他傷心欲絕: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父親不在了,母親……和另一個男人成了一家人,阿妮婭也結婚了,再一次結婚。他想要的一切都沒有了,時間怎麼可以過得這麼快!現實怎麼會如此殘酷!
他將車停在路邊,再次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