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劉雲霞副主任辦公室的時候,劉雲霞正背對着門在洗臉盆裏洗手,身上寬寬綽綽地穿了件淺藍色綢旗袍,像是將窗外的悠悠藍天剪下一小塊裹在了身上,卻沒有用力裹緊。謝童走了進去,聽見腳步聲的劉雲霞轉過身來,見是謝童,她一點兒都沒喫驚,笑了笑,不過她並沒有解釋前一天晚上爲何沒有及時回覆他的微信的原因,連提都沒提,她一邊用臉盆架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一邊泛泛地寒暄了幾句,又說了幾句聽來淡定、豁達卻言不由衷的話。
“姐,你穿這身旗袍真棒,漂亮、典雅、高貴……”謝童滿腦子搜尋着好詞刻意誇讚討好劉雲霞,他內心還是覺得自己背叛了劉雲霞,心有愧意。
“前幾年老家的一朋友送的,我覺得有點兒肥就一直沒穿,今早從櫃底翻出來穿上身,還是有點肥了,不過感覺還挺舒服的。”劉雲霞走到靠牆擺放的一排書櫃前,然後彎下腰,打開其中一個書櫃底層的櫃門,這時牆角小茶几上的電水壺開關發出一聲“嗒”的脆響,壺嘴上方的水蒸氣恣意飄散,“姐,你這幾年身材一直保持的很好,真的。”謝童一邊誇讚,一邊反客爲主,見眼生勤地走過去端起電水壺往旁邊已經放了茶葉的茶杯裏緩緩加滿開水,然後小心翼翼地端了放在劉雲霞的辦公桌桌面的一角。他剛轉過身,劉雲霞便將一個裝有東西的黑色塑料袋塞進他的手裏,他猜測準又是她蘇州孃家來親戚帶給她的洞庭碧螺春,他正欲開口推辭,劉雲霞卻笑道:“老弟,別自作多情,今天這兩聽碧螺春雨前新茶是請你帶給我高玉妹妹的,好久沒見着她了,挺想她的,回家一定代我問她好啊!”說完已將他推至門口,謝童便不再假裝客氣,握着裝了兩聽茶葉的黑色塑料袋退了出去,想好的幾句自認爲還算恰當的開導安慰話連一句都沒有說出口,就被既愛面子又極其聰明的劉雲霞以送禮並送客的方式封住了口,看來這送禮有時也是最高效的逐客令,只是得付出一定的經濟代價。
一整個上午,謝童都有點兒魂不守舍,工作心不在焉,連前一日朱富貴慶祝其晉升主任的晚宴上的具體情況、具體細節他都懶得向王凱越和孫兆倫打聽一二,他甚至忘記了一直心心念唸的用微信跟新女神“梅”主動搭訕。與初戀女友許子靜的偶遇、久別重逢令他激動的心久久不能平靜,腦子裏就像是放一部經典老電影,滿懷深情地回憶他與許子靜相識、相知、相戀的時光,往事歷歷在目,彷彿就在昨天,一絲有情人未能終成眷屬的遺憾與懊悔再一次在他的心田發芽。不過,一想到許子靜的愛人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她獨自居住在靜雅苑小區,他的內心瞬間閃過一個邪惡的念頭:讓舊情復燃,也許許子靜就是治癒他迷茫、苦悶、焦慮、壓抑、落寞、感覺遲鈍、情趣缺位、意義匱乏等精神疾病的甜蜜良藥。
臨近中午的時候,或許是謝童早上候車、乘車時的體貼、親密舉動感動了高玉,她已不再生他的氣,主動給謝童打了電話,話語親密地邀他一會兒去她那兒共進午餐,然後下午陪她去市婦幼保健院檢查身體。天那!這麼重要的事竟然差點兒忘了,謝童暗自吃了一驚,他猛地拍了拍腦門,稍作猶豫,便跟王凱悅與孫兆倫打了聲招呼,然後從辦公桌中間抽屜黑色塑料袋裏取出劉雲霞剛剛託他帶給高玉的那兩聽碧螺春新茶塞進公文包中,匆匆忙忙出了門。
謝童一邊從公文包中取出那兩聽碧螺春雨前新茶,借花獻佛地放在朱富貴的辦公桌上,一邊滿懷歉意地再次解釋自己沒能出席他慶祝晉升的晚宴的緣由:“主任,實在抱歉,昨天下午我姨媽陪我姨父從老家來東方看病,我這個小輩不好失禮,不能不盡到地主之誼,請您見諒啊!”謝童還算老練地憑空杜撰了一個姨媽和一個生病的姨父,既爲未能出席朱富貴的慶祝晉升的晚宴提供了合理的緣由,又爲下面的請假做好了鋪墊,他暫時還不想公開高玉可能懷孕的事。
“哦!是嘛!那是應該的。”朱富貴應道,語氣和藹。
“主任,我,我下午想請半天假,嗯,去託點關係給我姨父安排住院,安排妥當了我這做晚輩的心裏也就踏實了,……”謝童說道,話音竟隱隱有些顫抖,因他一直站隊劉雲霞一方,朱富貴上位令他內心有點兒忐忑。
話還沒說完,朱富貴便打斷了他:“應該的,小許,你去吧,住院若是有什麼困難就打我電話,我認識省人醫的一位副院長。”朱富貴難得如此客氣令謝童頗爲意外和納悶,此外還有一種受寵若驚之感。
朱富貴取過其中一聽茶葉瞧了瞧,假意客氣道:“小許,我只留一聽嚐嚐新鮮,你自己留一聽,你知道我平時只喝西湖龍井。”
“我那還有,這是蘇州洞庭碧螺春雨前新茶,您換換口味,辦公室留一聽,還有一聽您可以帶回家給嫂夫人品一品。”謝童客氣地推介並建議道,他竟然稱呼他“您”,竟然稱呼他那位長相兇悍,性格強勢跋扈的老婆“嫂夫人”,這是不是有點兒可悲?可憐?甚至噁心?看來真的是無欲則剛,寡慾則淡泊、清高,多欲則貪,貪則易外求於他人,外求於他人便易失去自我與氣節,顯出一副諂媚之相。
“洞庭碧螺春不是湖南的嗎?我愛人老家就是湖南洞庭湖邊上的。”朱富貴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錯落有致的黃黑牙齒,令人作嘔地不想再看第二眼。
謝童愣了一下,也笑道:“此洞庭非彼洞庭,這洞庭碧螺春產自蘇州太湖邊洞庭山。”他本來還想告訴朱富貴洞庭湖那邊不產碧螺春茶,那兒產的茶葉應該是“君山銀針”,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好爲人師必遭人厭,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更何況朱富貴是他的頂頭上司,上司的面子很金貴。
“哦,一個產自洞庭湖,一個產自洞庭山,都叫碧螺春。”朱富貴一邊拉開辦公桌中間抽屜,將兩聽茶葉放了進去,一邊自作聰明地說道。
謝童聽了朱富貴的錯誤理解並沒有糾正他,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嗯”了兩聲,心想,如此孤陋寡聞、品位低下的平庸之人也能官至發行部主任,真的是荒唐透頂,難道這上蒼也是“酗酒君”,每天將自己灌得昏昏沉沉,於是不識賢庸,不辨是非善惡,使得這世上出現大量的德福背離、纔不配位、因果失靈的荒唐事?或者真的有什麼三世輪迴?他朱富貴上輩子立過什麼大功,積下了什麼大德?
出了主任室的門,謝童邊下樓邊想,朱富貴人雖平庸乏味,鳩佔鵲巢,雞棲鳳巢,但今天對自己倒是難得的客氣。不過天資聰慧的他很快就開竅了,朱富貴對他難得如此客氣的原因,一是這位新晉升的草包主任需要他這位青年才俊、業務骨幹爲他做嫁衣,鋪前程,搭梯子;二是他借花獻佛的那兩聽洞庭碧螺春已暗示了他新的立場和低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