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從綠植緩緩移到老人處,直至對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險些氣笑了,“您覺得,我該滿意了嗎?”
豢養情人,家暴妻子,甚至侵害自己的女兒。
這樣的人渣,她應該後悔沒有用菸灰缸徹底砸死。
宋老平靜注視着少女暗含怒意的眸子,搭在腿上的右手撫摸着材質極好的玉扳指。
被頂撞的他,沉默不語,看不出是在生氣,還是在嘲諷。
終於,老人淡淡吐出了一口氣。
“怎麼不喊爺爺。”
宋傾歡在他的注視下又一次轉過了腦袋,拒絕意味滿滿。
“敢對自己的父親下狠手,卻不敢喊我爺爺,楠楠,你的心還是不夠堅定啊。”
老宋對兒子的癱瘓,除了一開始的震驚和悲傷,到現在,更多的是缺了集團負責人的不滿和遺憾,還有一種面對命運使然的平靜。
宋廷禾是他的小兒子,他本來還有個長子。
長子宋廷燁,性情溫厚,善良不知變通,常被他罵作老實人。
而小兒子宋廷禾,不管是樣貌還是脾性,都繼承了他的虛僞,陰狠,狡詐,唯利是圖。
老宋常對長子說,要多學學弟弟的果斷,這樣方纔能幹成大事。是的,老宋最喜愛的,其實就是長子。
就像中年的嬴政久施霸道之政,需要扶蘇這樣一個寬厚仁慈之輩來給灰色的國度以春的甘露。
而在他們這樣支家擁簇的豪門裏,人心叵測,權勢利慾薰陶下,儘管宋廷燁最受老宋愛護,可他還是死於了多年前的一場意外。
自此老宋再也無心集團,任次子廷禾上位,掌權宋家。
不過再怎麼無心,他做的那些破事,也盡數被老宋看在眼裏。
老宋人到晚年,最疼愛的長子已經沒有了,就剩這一個小兒子了,所以不管他怎麼折騰,只要大方向不出問題,老宋也不想管太多。
只是他沒想到,這混蛋犢子,竟然連他的親生女兒都下的去手,如今的癱瘓,倒真是還了報應啊……
……
再一次聽到“楠楠”這兩個字,宋傾歡愣了愣神,胸腔漲漲的憋起一股子酸澀,眼眶溼了一圈。
14歲進了宋家後,宋楠就成了她鮮爲人知的小名,除了母親偶爾這樣叫她,如此喚她最多的,便是她的阿侑了。
“楠楠……楠楠姐姐……這個字怎麼唸啊~”
“想,阿侑,這個字念想哦~第三聲。”
“想…?”
“想念的想……”
阿侑,我好想你……
纖白的手攥着被褥微微顫抖,少女忍了許久,才憋住眼裏的溼意沒有溢出。
“病好了之後,在醫院照顧你父親三天,然後回宋家大院,好好學習。距離高考,應該還剩一個月半吧。”
說完老宋輕輕一笑,擡了擡手。
保鏢會意,帶着輪椅後轉,即將出玄關的一刻,少女清冷的聲音響起,
“爲什麼讓我照顧他?您應該知道,我恨不得他死。”
保鏢停住了輪椅,老人背對着她緩緩說道:“在這個喫人不吐骨頭的圈子裏,要麼忍,要麼破開了挑,現在的你,還沒有選擇的資本。”
“什麼意思……”
老人沒有再答話,徑直讓保鏢推着走出了房門。
病房門重新關上的那一刻,天真和陽光就此與少女隔絕……殘忍的命運在她十八歲青春正好的年齡裏落下了黑暗的閘門。
爲什麼,要這樣逼她呢……
還是困在過去,還是走不出來嗎……
究竟少了什麼……
尹嫺一邊演奏着古琴,一邊凝視着眼前榻上的女人,心下幾番思索,幾番疑惑。
琴聲由緩到急,由急到緩,夢境隨着琴音的波動,波瀾起伏。
“老爺,您或許,不該讓少小姐去照顧少爺的。”
“沒用的東西!她怎麼會患上ptsd的?”
ptsd,全稱創傷後應激障礙。是指個體經歷、目睹或遭遇到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脅,或嚴重的受傷,或軀體完整性受到威脅後,所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和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
戰場退伍歸來的士兵比較大的機率會患上這樣的精神疾病。
一遇到風吹草動就立馬進入戰鬥狀態,潛意識的將生活裏的人當成了戰場上的敵人,從而因此傷害到他人或者自己。
老宋曾擔任過東部戰區參謀長,自然熟悉這個東西。只是他沒想到自家的孫女竟然也會患上。
醫生苦笑:“宋老先生,小姑娘可不像您手裏的兵能這麼抗壓。她年紀小,看見最在意的母親被人暴力侵犯,自己又差點……您這樣讓她去照顧她父親,太着急了……”
在醫院的那幾天,天氣和人的心情一樣並不算美好。
陰沉沉的,溼氣很重。
入夜之後,淅淅瀝瀝的小雨轉成了暴雨,天幕黑壓壓的一片。
雨點狂暴的從雲層中甩下,如墮地獄,最終被濃黑如墨汁的背景吸納。
只有天邊時不時劈過一道閃電,或者炸起一道響雷,那片黑暗纔會被這短暫的一瞬間劃破點亮,然後又重新歸於暗沉沉的深淵。
病房裏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就像外頭的雷鳴聲,沉悶的讓人不安。
護士疑着心打開房門,卻看見病房裏的東西被扔的亂七八糟。
書、綠植、枕頭凌亂的擱置在宋廷禾身上,連帶着搖搖欲墜的氧氣罩……牆壁邊的少女抱着自己纖薄瘦弱的身體,埋頭蹲靠在離病牀很遠的地方,顫顫發抖。
護士意識到,這個發展不太妙了。她很快聯繫了醫生……
“罷了,帶她回大院。把廷禾,轉回他自己別墅。”
“是,老爺。”
……
那幾天後,宛如變了一個人似的宋傾歡,叛逆了想讓她考金融系的老爺子的意志,憑着自己的努力和卓越天賦考上了燕京大學法學院。
畢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大義滅親,將自己的植物人父親,送進了法律的準繩之下。
此舉可謂驚天地,泣鬼神。
哪怕宋家再勢大,也壓不住這由內而外燒起來的熊熊烈火。
宋傾歡這個名字,也如傳奇一般,任性的綻放在了京圈每個權貴子弟的腦海裏。
尹嫺作爲心理諮詢師,遇到她,認識她,還是在四年前去燕京進修的時候。
她羨慕着她的肆意灑脫,卻也憐憫着她的冷漠封閉。
沒有徹底治癒的ptsd多年過去,竟慢慢演變成了雙相情感障礙,她嘗試了很多年,哪怕甚至爲了她迷失了自己,也找不到那把鑰匙,究竟在哪裏……
尋不到根本,便只能通過治標的手段緩和她的症狀。
這個女人將自己的心,藏得太深了……
什麼時候,你才能真正打開自己呢……
尹嫺輕輕嘆了一口氣,任由纖長漂亮的手指在古樸的琴絃上摩挲、勾彈,如雲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