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服役,又不需要交稅的士族,哪裏會明白什麼叫“我們是戶,我們是壯,我們是丁”呢?
高門士族及其高門士族庇護下的依附人口不用服役,也不用納賦,百姓們不但要承擔自身的賦稅,亦要承擔這些法律上不用交稅的人的賦稅。
他們被壓榨的“骨髓俱罄”,無力逃脫。
打仗時,他們要被徵去爲兵,是“壯”;休戰時,他們要集體耕種田地、修橋修路,紡線織布,爲“戶”;倘若有浮山堰這樣大的工程,便會抽調其“丁”,累死凍死者不計其數。
梁國大郡皆是丁稅一千,山陰一縣課戶兩萬,可一戶之人也許連家產都沒有三千錢,只能質賣兒女,以此充稅,可即便如此,兒女也有售賣完的一天,可賦稅永不會結束,最終只能逃亡去各地,天下戶口,幾亡一半。
逃掉的人逃掉了,逃不掉要連沒逃的一起承擔,這便像是滾雪球,原本一千人來承擔的,變成了五百人、三百人、一百人來承擔。
爲了逃避賦稅,有的“斬斷手足”,有的“生子不敢舉”,有的“入院爲僧”,有的“投靠豪族”……
那些逃不掉的,便如這吳老大一般,戰時當兵,服徭役時修建工事,倘若不死,回鄉後繼續種田,繳納那也許賣了他全家也交不起的租稅。
國家需要他們,可國家又不需要他們。
上位者要用人時,一紙詔令,十室九空;可浮山堰真塌了,沖垮了田地,衝沒了家園,沖走了人命,百姓飢寒交迫之時,國家又在哪裏?
朝廷在驅趕他們,在焚燒他們,在唾罵他們這些流民帶來了瘟疫、不安和動盪,可若沒有朝廷的層層盤剝,哪裏來的流民?
這天底下難道有生而爲流民之人?
不愁喫穿,不用一年要有半年在服役,一天裏最大的煩惱大概就是明天喫什麼的士族,又怎麼能明白活下去纔是負擔的痛苦?
吳老大死了,死的可謂是慷慨激烈,這也許是他這與天地人相鬥後做的最瀟灑的一次——他把命送上了,如何決定,悉聽尊便。
徐之敬沒聽懂,所以徐之敬只覺得恐懼和絕望。
他恐懼的是有人竟會以自己的死來逼迫他救人,而他絕望的是他根本打不破這庶人以死設下的死局。
這些人如今誠然對他還算尊敬,可那是建立在自己能夠“救治”這些尚有存活機會的病人上的,吳老大說自己兄弟七人,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現在已經死了一個,如果他不出手救人,接下來的會是如何?
吳老大死時確實說了他要不救,就送他出去,可他真的出的去嗎?是第二個“兄弟”死在他面前,繼續用性命相賭誰先心軟,還是他們終於失去了耐心,紅刀子進白刀子出,血祭了他爲兄弟報仇?
無論是進是退都處於劣勢的徐之敬,渾身冷汗淋漓的站在那裏,一時間,他感受不到市井之間歌頌的那種“俠義”,只覺得一種活生生的惡意向他撲來,要將他整個吞噬。
這些人在本質上,和逼迫他家,殺死兄長的庶人,是一樣的。
“吳老大!”
隨着吳老大的死,就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屋子裏原本躺在地上的病人們突然“活”了過來。
徐之敬看着一屋子哭號唾罵之人,心跳的越來越快,口中越來越幹,背後的冷汗溼了又幹,幹了又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爲什麼會這樣。
他只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大概要先於這些人崩潰。
“師兄,求你看看他們吧……”
老杜見他神色不對,靠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掌。
“已經死了一個人了啊師兄,已經死了……”
手掌硬生生被一個滑膩溼潤的東西抓住,徐之敬幾乎是跳着甩開了抓住自己的手掌,受驚的像是隻被強拽出地洞的兔子,不住的喘着粗氣。
“我,我……”
他瞪大了眼睛,驚慌的看着前面。
“我……”
就在徐之敬不知是該屈服於這樣的“以命償命”,還是遵守誓言堅持到底時,頭頂突然傳來了一陣抖動。
天花板發出“咚咚咚”的聲音,沒一會兒又有什麼東西在被拖拉的聲響,動靜大到即便在一片哭號之中,也刺耳的緊。
老杜幾乎是立刻擡起頭,臉色一白:“有人在上面!”
這地窖原本是老杜儲藏需要陰乾的藥材用的,後來被這些原本是礦工的流民挖通了地道,又擴大了地窖的範圍,才能容納這麼多人。
雖然隱蔽,但它是個地窖,就代表總能找到入口。
他們綁架士人,又窩藏了這麼多身染惡疾的流民,無論哪一條傳出去都是大罪,頭頂的聲音一傳出來,抱着吳老大屍體的壯漢立刻一聲大喊:“兄弟們,抄傢伙堵住入口!”
六七個漢子已經顧不得這滿地血泊,赤着雙足從屋子各個角落拿出魚叉、犁頭等武器,跟着個子最高的那個涌到了徐之敬最初躺着的那間暗室。
所有的病人屏住了呼吸,哪怕最疼痛的病人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響,老杜緊張的捏着拳頭,顫抖着身子自問自答:“不,不會有人發現吧?應該不會,這,這麼久了沒發現……誰,誰發現……”
看着這裏的人害怕成這樣,徐之敬莫名的冷靜了下來,動作極小的倒退着,想要摸到自己的刀衛身邊去。
但他的動作立刻被老杜發現了,後者一把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露出懇求的表情:“不要,求你看看他們……你看看……”
“你放手!”
徐之敬臉色鐵青。
“就是這裏,砸!”
一陣猛烈的犬吠之後,上面傳來了語氣堅決的命令聲,整個地窖都像是被巨人的大腳踩過那般震動着。
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誰也不知道從上面下來的會是誰。
是來圍剿“亂賊”的官府?
“有人,持有武器!”
地窖終於被砸開了,從上面第一個下來的明顯是個好手,一陣武器相交之聲傳出後,那人發出了一聲大喝。
徐之敬勉強讓自己沉住氣,安靜地等候着隔壁的動靜,他知道不管隔壁來的是誰,多半都是來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