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曦聽到這裏,全部都明白了。
他坐直了身子,雙手交握放在案臺上,目光在孟曾和月謠之間來回逡巡,最後問道,“月謠,女兵營被俘的兩百人,最後只有你和蘭茵逃出來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月謠道:“俘虜營有大約兩千敵軍,而姐妹們都是頭一次上戰場,都很害怕。敵軍殘忍,他們拿姐妹們的人頭做賭注,姐妹們爲了活下去,都自願色誘敵軍士兵,趁他們警惕性降低時,發起暴亂。但是敵軍裝備精良,尤其是弓弩隊……最後所有人都被射死。我只能帶出蘭茵一個。”
當她說到幽都城守軍拿女兵們的人頭做賭注時,在場所有人都色變,就連一向鎮靜的齊鷺,也露出了厭惡的目光。
和曦無動於衷地看着她,“這些你有沒有及時上報?”
“有。但是小人沒有說幽都城守軍的暴行,這一切與戰事無關。”
“你怎麼知道無關?”和曦語調一下子冷了,帶着令旁人惶恐的不悅,“你若早說,孟曾就會對兇殘成性的敵人早作提防,或許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慘況了。你懂嗎?”
月謠垂下頭去,忽然俯身伏地,一言不發。
和曦這明顯維護孟曾態度讓齊鷺有些意外,但最後和曦也沒有降罪月謠,只是說累了,讓月謠和孟曾各自下去休息,明日再審。
臨走之前,齊鷺聽到這個年輕的天子吩咐人去請殷妃和相柳妃入帳侍奉,聲音沒有特意壓低,不僅他聽到了,孟曾也聽到了。齊鷺瞥了一眼孟曾,只見對方特意回頭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露出疲態的天子,嘴角勾起了一抹會意的笑容。
畢竟是年輕力壯的天子,即便親征,也需要一兩個妃子相伴,其他的妃子不可以,帶上兩個罪妃,一來可以排解寂寞,二來也可以在陣前殺之震懾叛軍。
月謠回到營帳,燕離已經清醒了,見她回來,喫力地想坐起來,卻被快步上前的月謠又按了回去。
“怎麼樣?”
月謠失落地搖了搖頭。
其實她還是抱有一絲幻想的,希望天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相信自己一回,可方纔和曦的態度卻明擺着偏袒孟曾,但好在也沒有要降罪自己的意思,這或許還有一絲生機。
燕離難過又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都是我的錯,我一開始就不應該帶你們來參軍,若不是我執意要過好日子,要什麼榮華富貴,現在我們或許過得清苦一些,但不至於連命都要沒了!”
王師大營中心的營帳本來是孟曾的,現在則歸天子御用,偌大一個營帳,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被召來伺候的殷妃和相柳妃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原本美麗的臉龐儘管在施了一層脂粉後,還是顯得憔悴不堪,尤其是肩膀,竟都微微顫抖着。她們維持這個姿勢已經整整兩個時辰了,沒有人敢稍稍動一下。
而年輕的天子卻一個人半躺在竹榻上,閉目養神,似乎睡着了。
這就是一路上她們二人與天子的相處模式,所有人都以爲天子是爲了排解行軍途中的寂寞纔將她們帶上的,至於到了陣前是不是會殺掉她們祭旗,這就另說了。
門外的簾子被人掀開,緊接着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快步走了進來,最後在天子面前停下。何山道:“陛下,都打聽了。”
和曦慢慢睜開了眼睛,沒有常人剛小憩完還沒來得及散去的疲憊,目光清澈明亮,透着精光。他赤着腳下地,看到二妃還在地上跪着,利落地一揮手,開口讓她們回去。
從何山的餘光裏可以看到二妃很笨拙地從地上站起來,由於伏地時間過長,她們的腰背都難以挺直,只能相互扶持着站起來,原本美麗的面龐上都遮了一塊麪紗,一雙眼睛透着害怕膽怯的光芒,渾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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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如何?”
何山道:“燕離任百夫長的時候,曾經和月謠一起出去視察濱水,當時跟隨的有十人,臣已經問詢過了,他們都言明月謠和燕離曾因爲尋找河道晚歸王師而被孟曾處罰。但是據他們說,河道是被挖在了地下,所以當時沒有找到河道。”
“嗯。”和曦仍舊閉着眼。
何山又說:“臣暗中問了士兵,據說當時洪水襲城,月謠在第一時間救了不少人,反而是孟曾,以爲自己大獲全勝,犒勞了全軍上下,睡得很沉。要不是親衛即使救走,恐怕也要死在那場洪水中了。”
和曦很久沒有說話,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樣,何山始終筆挺地跪在地上,過了很久,只聽和曦隨口問道:“你說月謠,她是怎麼從一張圖紙上,推斷幽都城是假意棄城,引洪流襲擊王師的呢?”
何山沉默片刻,“臣不知。”
夜已經深了,月謠查看了燕離的身體,已經沒什麼大問題了,也就回了自己的營帳。然而剛掀開簾帳,便敏銳地察覺到裏面有人,當即警惕地喝問:“誰在哪裏!”
“是我。”
黑夜中傳來熟悉的音調,頓時令月謠心頭一震,不迭地跪下去:“小人不知天子駕臨,多有冒犯,望天子恕罪。”
“這真不像你。”和曦笑着說,儘管黑暗中月謠根本看不到他的面容,但她感覺和曦就是笑着的,“好久不見了,你怎麼會想到來王師呢?”
月謠一塞,幸而在黑夜中,她看不見和曦,和曦也看不見她的臉色。
“小人回了武館,可是……館主將我趕走了,我無處可去,環環也離開了我,只能到處流浪,卻路遇悍匪,這個時候遇上了燕離大哥,我與他結爲兄妹。大哥一心爲朝廷效忠,很想出自己的一份力,小人這才隨着大哥也一起應徵了。”
和曦笑了起來,眼底裏的笑容卻消失了。
“原來如此。”
營帳內忽然安靜下來,沒有人說話,和曦不說話,何山和月謠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冒然開口的。月謠敏銳地感覺到天子剛纔雖然笑了,但卻充滿了殺機。就在她脖子發涼的時候,天子忽然又開口了。
“知道爲什麼不點燈嗎?”黑夜中天子換了一個坐姿,空氣中傳來細微的窸窸窣窣聲音,“因爲我想幫你。”
月謠一愣,只聽頭頂熟悉的聲音帶着一絲陰謀和算計,低低地說:“你和孟曾,我當然相信你。孟曾自利又多疑,我只有明面上向着他,他纔會掉以輕心。所以現在我問你什麼,你都要如實說,否則我也幫不了你。”
月謠這才注意到他一直都是自稱“我”,而非“朕”,這代表着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而不是天子。
“是。”
和曦問:“有人把女兵營當成妓館尋樂的事,現在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月謠幾乎沒有遲疑地就說:“就只有小人和蘭茵。”
“你們有沒有參與?”
“不曾。”
“你在俘虜營,是如何看到那份河道修工圖的?”
“小人被敵軍師帥看中,帶到了師帥營中,所以看到了被擺在案上的圖紙。”
和曦語氣遲疑了一下:“你……和那個師帥可有發生什麼?”
月謠搖頭說不曾,何山侍立在側,明顯能感覺到天子在聽到月謠說自己被帶到師帥營中的時候,整個人都冷了。
不過和曦很快就將片刻的失態收了回去,“你僅僅憑着一份圖紙,就推測出幽都城要假意敗兵然後引洪水淹城?”
月謠頓了一下,“小人一開始並不明白爲什麼大戰在即,幽都城卻要大費周章地修建河道。後來回到王師,聽燕離大哥說起最近的戰事時,覺得奇怪。說實話王師營地所在雖然隱祕,但周圍卻從沒有地方的斥候出沒過,幽都城看上去並不打算找出王師所在並一舉進攻,所以小人大膽猜測,他們是爲了挖河道,然後等王師佔領豐都鎮之後,水淹王師。只是他們沒有料到太華城早就已經祕密渡河了,所以他們被迫折損兩萬兵力,退守豐都鎮,拖延時間。”
當她說完這一切的時候,年輕的天子沉默了很久,周圍一下子寂靜了,黑暗中空氣似乎流動得特別慢,讓人心裏陡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