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地深呼吸,也一動不敢動。
風兒漸膩,吹得人身上一陣陣發汗,就在他要搖搖欲墜的時候,忽聽頭頂傳來一陣極輕的嘆息:“……這個傻姑娘。”
小卒更是大氣也不敢喘。
“好生安葬吧……把她和齊鷺葬在一起。”
“是!”小卒忙領命離開。
背後的桃樹隨風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是親人之間愛的低語,她攤開手心,任由那葉子飄落,許是沒有人打理的緣故,桃葉的邊緣已經枯了。一滴水落在葉子上,像是露珠一樣晶瑩透徹。然而頭頂晴空萬里,卻是一朵雲也沒有。
齊氏宗親一個個被人推出牢房,昔日高高在上的老爺公子們,身着囚服,像是被扒去精美外套的蔫白菜,在劊子手的刀下瑟瑟發抖。
一共三百餘口人,迎着正午的太陽,齊齊人頭落地,血順着高低不平的石板上匯聚成一團又一團的小水坑,清楚得能照亮天上飄過的雲朵、樹上落下的葉兒……似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月謠站在院子裏,聽到文薇的房間裏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手指漸漸捏緊。半晌,她冷着臉對院中看守的護衛吩咐:“看好她。別讓她跑了,也別讓她做傻事。”
夜裏有些涼,空氣中摻和着一股極其輕微的腥氣,那是白日裏還不肯散去的血腥味,有路過的百姓捂着鼻子說:“那是齊氏不肯散去的鬼魂呢!唉!冤呢!”
“可別說了,小心叫人聽了去,也砍下你的腦袋來!走!走!”
冷風透過半開的窗子鑽進房間裏,帶來一陣涼意,吹得燭火搖曳,明滅不已。月謠坐在牀邊,手裏握了一個護身符,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物件,卻像是世上最珍貴的寶物,被來回摩挲,反覆凝視。
胸口悶悶的,唯有深呼吸才能好受些,然而一用力吸氣,氣管裏像是堵了一樣,發出抽噎般的聲音。因強忍着的緣故,喉嚨痛得要命,視線也模糊了,她用力眨眼,擠落眼淚去,這纔看清符上的圖案。
“我殺了齊氏的人,我爲你報了仇……息微,你高興嗎?”
她一人呆在屋子裏,守衛是知道她的脾氣的,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來打擾,可此事過大,他們不敢攔。只聽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繼而是一個年輕男子焦急的聲音傳來。
“大人!不好了!齊文薇打傷了我們幾個兄弟,跑了!”
月謠猛地站起來,第一反應便是文薇受了那麼重的傷,她這一跑,傷勢必得惡化。她將護身符貼身藏回胸口,一下打開了門,怒斥:“廢物!看個人都看不住!調動五千精兵,合城搜索!命令四城守衛,緊閉城門!只許活捉,不許傷人!”
“是!”
太華城內剛宵禁過,各處街道便如水漸入沸騰的油鍋,一下子炸了,百姓們還在睡夢中就被挖起來,屋子裏、地窖裏,但凡可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搜索之嚴,連寸草不放過。
不過一個時辰,便有人來報,人找到了,就在西城門。
月謠帶人衝到西城門,遠遠地就看見她
她就站在城垛上,沾染了血的白衫子好像迎風飄舞,像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仙女,搖搖欲墜。
“齊文薇……你下來!”月謠翻身下馬,厲喝。
齊文薇卻恍若沒看見她,直視西方,目光微微閃爍,像是夜空裏的星光。她在遙望帝畿,那個永遠也不能活着回去的地方,那裏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摯愛……她所有的情感和苦痛。
“姐……你下來啊!”
“你給我下來!”
月謠急得要跳腳,連聲音都變了調。
文薇這才慢慢地將視線收回來,衝着她笑了一下。
月謠上前一步,盯着她,牙關緊咬,又氣又急,“齊氏宗族的屍體還陳列在城主府裏,你若是不想他們棄屍荒野被鳥獸分食,你若是不想你的祖先被掘墳鞭屍,你就往下跳!”
尖銳的聲音刺入耳朵,文薇卻又笑了,“人既死了,又何來知覺?不過皮囊一副,終究化作塵土。我齊氏早就被你屠戮乾淨了,宗廟香火無人供奉,與被掘墳鞭屍又有何異?”她笑意加深,“你竟也會氣急敗壞?莫非殺孽太多,也有一日心生仁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你生就一副鐵石心腸,可知何爲仁慈?”
月謠緊抿着嘴巴,忽然朝她身邊圍着卻又不敢靠近的兵卒厲喝,“都愣着幹什麼!給我把她拉下來!”
兵卒們身形一動,然而文薇卻將長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下手之狠,脖子上立刻劃開一道口子,血
珠子密密地涌了出來。
月謠立喊:“都停住!”她不得不妥了協,大喊,“你要怎樣才肯下來!”
“除非日月易位、星辰墜落,除非江河倒流、枯木生花。除非你讓死去的齊氏宗族復活人世!你能嗎?”
“齊氏之禍,禍起當日我一時心軟,悔不該讓你入門。萬分悔念,卻已覆水難收。而今天下裹亂,是我該贖罪的時候了……”
月謠心一緊,臉色刷得白了:“齊文薇……!這不關你的事!你下來……你下來!快下來!”她招招手,好像對待一個懵懂的小孩子,眼底裏的焦灼再也掩藏不住,“我求你下來啊——!”
文薇微微仰頭望着西方,脖子上的血不斷地涌出來,染紅了胸襟。
她脣齒輕張,陡然厲聲大喊,像是失去了最後的眷戀和希望,一如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任憑她如何掙扎也無法靠近的那一步。
“陛下——!妾身無能,護不住大虞,護不住晟兒!陛下——!”
劍刃劃過脖子,血珠子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樣跳躍着飛濺出來,迎着風兒飄灑,溫柔地濺在劇烈飛舞的白袖上。她像是一隻折斷了頸的白天鵝,又像是狂風中勉力支撐的白櫻花,順着高高的城樓墜落下來……
月謠陡然睜大了眼睛,“姐——!”
圍在文薇身邊的士卒們本想拉住她,卻撲了個空。
月謠突而飛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她,接住她的手臂發出咔地一聲輕響,是折了,可她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帶着她飄落在地,整個人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