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摸着鬍鬚沉吟着,似乎在斟酌着什麼。
過了片刻,他停住了思索,迎着李博的目光道:“太宗皇帝他頗爲可愛。”
鐺啷~
正在拿着湯勺喝蕩的蘇大爲手指一鬆,銀製的湯勺跌落下來,濺得湯汁四溢,一旁的安文生彷彿被踩到尾巴的肥貓一般跳了起來。
“阿彌你!”
“一時失手,莫怪莫怪。”
蘇大爲向他拱了拱手,沒再理會安文生皺眉一臉嫌棄。
他是最注重自己衣表儀容還有風度。
如今一身繡了花團和吉祥紋的錦袍,被濺了數點湯汁,簡直是不能忍。
“我去更衣。”
安文生垮着臉,悶聲道。
說着,也不等其他人理會,自己轉身匆匆出帳。
蘇大爲收回視線,向王玄策道:“你方纔說太宗可愛,這話何意?”
“就是……”
王玄策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摸着自己的大鬍子搖頭道:“我說幾樁太宗舊事給你二人聽,你們就知道了。”
“願聞其詳。”
“太宗他與臣下有爭執時,不會輕意去怪別人,而是自己關起門來生悶氣。”
“呃?”
若此時有鏡子,蘇大爲一定能從鏡中看到自己那張黑人問號臉。
堂堂大唐太宗皇帝,開國戰神,天策上將秦王,居然是受氣包的屬性嗎?
這個反差好大。
“有一次太堂少卿祖孝孫教宮女音樂沒教好,太宗要處罰他,當時侍中王珪替祖孝孫說情,與太宗爭執起來,王珪據理力爭,寸步不讓,最後還說了一句‘今臣所言,豈是爲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誚臣,是陛下負臣,臣不負陛下’。”
意思是陛下辜負了我,不是我辜負陛下。
好傢伙。
敢當面這樣頂撞天可汗,好硬的脖頸。
“太宗當時如何反應?該不會……”
“太宗默然而罷,然後第二天又去找房相說‘朕昨夜想了一宿,深覺後悔’,直接致歉了。”
噗!
蘇大爲與李博皆目瞪口呆。
這樣的皇帝,別說史書上沒見過,就算這輩子經歷加起來,也想像不出來。
你說太宗皇帝,李世民是戰陣上的猛將戰神。
而且出自太原,按李唐那基因,怎麼也是一條昂藏的西北大漢吧?
當了皇帝以後,被手下臣子一懟,居然就啞火了。
第二天還出來道歉。
這胸襟氣度,的確非常人所能及。
“還有一事,當年吳王恪喜歡打獵,柳範彈劾,太宗皇帝於是向身邊侍臣說‘權萬紀身爲吳王長史,不能勸阻我兒子過度打獵,你看是不是應該把權萬紀給宰了’。
結果柳範說:房玄齡還不能阻止您打獵呢,要不把房相一起給砍了吧。”
蘇大爲剛剛把酒湊到脣邊喝了一口,差點又噴出來。
臥槽,太宗朝的這些大臣,一個個都是懟天懟地的槓精吧。
這樣真的好嗎?
李博問:“這次太宗又忍了?”
“太宗大怒,拍了拍衣服就回屋了。”
這小媳婦般受氣的即視感是怎麼回事。
“過不多久,他又單獨召柳范進去談話,表示和解,房相聞知此事,笑容頗有些尷尬。”
能不尷尬嗎。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不過沒事,習慣就好。
“太宗可真是有容人的雅量啊。”李博忍不住嘆惜。
蘇大爲也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你看,大唐三百載,最著名的幾個大噴子,如魏徵等人,皆是太宗朝重臣。
而終太宗一朝,沒有因言獲罪,就知道李世民相當不容易了。
天天被這些槓精懟。
別說天可汗,就換一般普通家庭,夫妻間懟幾句都要暴跳如雷。
簾帳此時突然掀開,安文生的聲音早傳了過來:“其實太宗那也不光是容人之量,而是貴族風骨,從小教養好,太宗的脾氣其實也很火爆。”
蘇大爲和李博等人順着聲音向帳門處看去。
看到安文生換了一身乾淨整齊的衣袍,走了進來。
一邊走一邊道:“我聽到好幾次,太宗與羣臣爭執發火,但他從不在盛怒時做出過激的決定,一但情緒起來,會自己在靜室消化,待冷靜下來後,如果臣子有道理,他會道歉。
如果自己有道理的,他也會堅持,除非大臣能在道理上折服他。”
安文生重新入席坐下:“這便是貴族風度。”
李博若有所思的點頭:“原來如此。”
蘇大爲舉起酒杯,邀請衆人再欠一杯酒。
杯子還沒放下,向王玄策再問:“太宗還有什麼趣事嗎?”
“他還喜歡賭。”
“賭?”
“有一次太宗說了一句‘薛駙馬村氣’,惹得丹陽公主生氣,好幾個月沒搭理薛萬徹,太宗知道此事後,擺了一場宴會,席間作賭小戲,故意輸給薛萬徹,還把自己的佩刀送給了薛萬徹。
丹陽公主於是轉嗔爲喜,就和薛萬徹一起坐馬車回府了。”
“還有此事?”
蘇大爲哭笑不得。
“還有一次,文德皇后誕公主,月滿之時,宴羣臣于丹霄殿,太宗命魏徵圍棋賭,魏徵瞠目以對,說沒東西當賭注,結果太宗還逼着他賭,然後才下了數十子,太宗便投棋認負,賜魏徵尚乘馬一匹,並金裝鞍轡勒,還有賜絹千匹。”
好傢伙。
自己老婆生女兒,太高興了,不好意思明着說,故意說賭,然後送一大筆錢財給魏徵。
把魏徵直接整懵逼了。
“太宗昔爲堂堂天策上將,不意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蘇大爲放下酒杯不覺失笑。
“所以我說太宗私下裏頗爲可愛。”
王玄策嘆道:“如果太宗還在,看到我大唐的旗幟已插上遼東,眼下又快要插上邏些城頭,不知會是怎樣的歡喜。”
蘇大爲默然片刻,擡頭時,看到簾帳被西風捲起。
夜晚的涼意透入大帳。
他忽然生出一種衝動,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這兩千多年前,拉薩城下是怎樣的畫面。
“我想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