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大爲第一眼看到柳娘子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記憶裏的阿孃似乎永遠不會老。
永遠是那副幹練潑辣的模樣。
但這次時隔三年回來後,蘇大爲終於發覺柳娘子的變化。
柳娘子的臉上,皮膚不知什麼時候爬滿了皺紋,不再光滑。
眼角的皺紋如裂開的瓷器,向着鬢角悄悄爬開。
她的眼裏,也沒有過去那種潑辣勁。
彷彿原本的精氣神,都在離她而去。
雙眼渾濁了許多,也黯淡了許多。
泛着蠟黃的皮膚上,隱隱多出一些色素沉積的斑紋。
還有她的頭髮。
原來只是有些白絲,大部還是烏髮。
這次竟已白了大半。
連她的腰身,都似被重擔壓彎了一般。
向下佝僂彎折了許多。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爲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滯骨,贏政梓棺費鮑魚。
孃親老了。
就算隔着老遠,也能嗅到那種老邁的氣息。
蘇大爲此時心中震動。
唯一的念頭便是,若能留住時光,能讓柳娘子年輕,自己什麼都願意去做。
“阿彌~”
一聲蒼老的呼喊,將蘇大爲拉回現實。
他快步上去,牽起柳娘子的手,顫聲道:“阿孃。”
“臭小子,你……你總算是回來了。”
“阿孃,你怎麼……怎麼老得這麼多?”
柳娘子咳嗽幾聲,握着蘇大爲的手用力搖了搖:“誰還沒個老的時候,還沒喫晚膳吧?我去給你做點熱湯餅。”
蘇大爲心裏一沉。
柳娘子的手,瘦骨伶仃。
天氣本不涼,但她的手卻毫無暖意。
這隻手,皮包着骨,裏面的血氣之衰弱,已經到令蘇大爲心驚的程度。
安文生之前不是和自己說,柳娘子一切都好嗎?
怎麼會變成這樣!
聶蘇在一旁攙扶着柳娘子,向蘇大爲使了個眼色,小聲道:“阿孃最近半年生了一場大病。”
“小蘇!嚼什麼舌根!”
柳娘子故意黑起一張臉,罵了一聲:“陪老身去廚房。”
“是,阿孃。”
蘇大爲看着聶蘇扶着走路都有些顫抖的柳娘子,忙跟上去,從另一邊扶住柳娘子的胳膊:“阿孃,讓府裏下人來做吧,你歇會,我們府裏不是有廚娘嗎?”
“兒行千里母擔憂,你出去這麼久,回來一定要喫上爲孃親手做的熱湯餅。”
柳娘子態度堅決,蘇大爲也不敢違抗。
只是在心裏暗道:父母在,不遠遊,這世上我除了小蘇,就只有阿孃一個血親,以後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一出去就數年不歸。
阿孃的衰老實在太快了。
想着,他有些擔心的道:“阿孃的身體有沒有請名醫調理?我明日就去宮裏找孫仙翁,請他給阿孃延治。”
“不要麻煩了,孫神仙那是給陛下和皇后調理的,哪裏是我們這樣的人……咳咳。”
柳娘子話沒說完又劇烈咳嗽起來。
蘇大爲心裏卻是暗下決心。
一定要請孫思邈來給柳娘子看看身體。
可惜阿孃的年紀太大了,今生已經沒有開靈的可能。
否則他寧願拋下一切,幫助柳娘子開靈,踏入修行之路。
有人說,世上最大的悲苦,便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可是對蘇大爲來說,他身爲異人,而且是三品異人。
他的壽元註定比普通人要悠長。
今後的歲月,恐怕會看着身邊的親友逐一老去,凋亡。
這纔是人世間最大的痛苦煎熬。
柳娘子大病初癒,見到蘇大爲回來,又是大喜。
情緒大起大落,最是耗人精力。
堅持着幫蘇大爲做了熱湯餅,又強撐着看着蘇大爲狼吞虎嚥的喫完,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
彷彿在她面前的不是大唐的三品開國伯。
不是那個叱吒風雲,連滅五國,令敵國聞風喪膽的大唐名將。
而是又看到小時候,依偎在自己懷裏,年少時的孩童。
時光真光,真是無情啊。
一轉眼,孩兒都大了。
就是……
什麼時候能抱上孫子?
柳娘子一邊嘆氣,一邊目光在蘇大爲和聶蘇之間來回。
聊了幾句,終於還是撐不住了,在聶蘇的攙扶下,回房去歇息。
蘇大爲默不作聲,緩緩的收拾碗筷。
心中想的是,能夠理解古往今來,爲何那麼人想求長生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噌噲,愛別離,五蘊盛,求不得。
真的在快要失去時,纔會感到徹心之痛。
他只願這輩子都不會看到柳娘子老去。
蹲在屋角的黑三郎,仰頭看着蘇大爲,一雙黑幽幽的瞳子裏,流露出極具人性化的情感。
它的尾巴搖了搖。
悄無聲息的站了起來,走到蘇大爲身旁,將腦袋在蘇大爲的腿上蹭了蹭。
“黑三郎。”
蘇大爲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蹲下身子撫摸着黑三郎的狗頭:“我今天有點難過。”
黑三郎的雙眼微微低慫,似乎正在皺眉。
“在我記憶裏,阿孃永遠是那個樣子,但是這次……我真的很擔心阿孃。”
黑三郎搖動的尾巴停下來,垂墜到地,腦袋也低垂下去。
“若這世上真有長生不死藥,我也願意給阿孃尋來……可是,人怎麼可能長生。”
蘇大爲苦笑着,緩緩撫摸着黑三郎的腦袋:“對你們詭異來說,有父母親族嗎?如果有的話,它們現在又在哪裏?”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思維發散,混亂。
就在此時,黑三郎身上突然鬃毛立起。
兩瞳張大,瞳中涌出血紅的光芒。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