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盤坐雲牀上,雙手交疊在小腹上,緩緩吐息。
這個習慣,從隱居時起,便保留下來。
孫思邈說,此法是胎息之法,若是練到精深時,轉外呼吸爲內呼吸。
從後天返先天。
到那時延年益壽,不在話下。
可是……
這朝廷每日如此多的紛爭。
怎麼可能靜下心來?
李治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只覺心中煩悶。
之前閉關時,他開靈成功,尚能將氣息凝聚。
如今吐出的氣息卻散亂了。
修爲不進反退。
再在帝王寶座上多熬幾年,只怕會油盡燈枯而死吧。
可是,大唐這麼多事,這麼多利益糾葛,他如何能退?
太子尚幼,不足以震懾羣臣。
若是自己有什麼意外,這大唐的天,只怕又要變了。
他緩緩下牀。
原本,是打算留下蘇大爲,做太子李弘的臂助。
可天知道,那蘇大爲如此膽大妄爲。
衆目睽睽之下,竟視帝王如無物。
此子,實難駕馭。
但同時,李治心裏也生出另一個念頭。
朕想把蘇大爲留給弘兒,便出了這麼大亂子。
莫非,其中有詐?
若真有陰謀,下一步,便是除掉朕吧。
朕若死,太子年輕德薄。
媚娘身爲女兒身,就算輔政,也難統馭朝臣。
大唐未來會如何?
他心中,感到沉甸甸壓力。
“聖人。”
燭光外,隱隱見到太監王福來,躬身道:“右相推薦的法師到了。”
“右相?”
李治微微恍惚,忽然記起白天發生的事。
在平息辯法大會會場,佛道兩門紛爭,並勒令道門衆法師去追回蘇大爲後,右相曾單獨向他進言。
說是潘思正與劉道合他們煉丹遲遲不見成功。
如今他覓得一名修爲厲害法師。
修爲厲害嗎?
各種神通手段,朕這輩子見到的不知凡己。
這些人,或擅於幻術,或擅於破壞,但若論真的長生之法,金丹大藥,至今還不見有誰成功的。
不過右相極力陳說,說此法師與尋常道人不同。
當時李治也就同意見一見此人。
沒想到這一等,居然等到這麼晚。
所有念頭,在李治心中一閃而過。
“傳。”
“聖人有令,召法師覲見。”
過得片刻後。
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隨着王福來一起踏入殿中。
鯨油燈的光芒,在四壁閃動。
嫋嫋的青煙中,李治微眯起雙眼,看向走進來的這名僧人。
看樣子,像是一個遊方的行腳僧。
他身材頗高,骨骼粗大,兩肩平整。
在脖頸上,有一串赤色的念珠,顆顆如嬰兒拳頭大,一直垂到腰腹。
僧人面相與中土人頗有些不同。
高鼻深目,眼珠微褐。
一開口,卻是流利的漢語。
“貧僧,密宗六如,見過聖人。”
李治對這個宗派有些陌生。
他記得大唐沙門有律宗、天台宗、淨土宗、法相宗,蓮宗,卻不知這密宗,從何而來。
彷彿看出李治心思,六如僧雙手合什,向李治躬身道:“密宗祖庭乃天竺爛陀寺,自淨飯王逝後,佛法東傳,以崗巴拉神山爲新祖庭。”
停了一停,他看出李治眼中的疑惑,開口說出李治最關心的話。
“密宗,有一門神通,名破瓦法,修煉此法,靈識不滅,超脫輪迴,今願將此法獻與聖人。”
嗯?
李治的眼神微動,終於來了點興趣。
“何爲靈識不滅?何爲超脫輪迴?如何證明?”
恍惚間,李治隱隱捕捉到一點什麼,但細想,卻又模糊不清。
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場面。
是在夢裏,還是在哪裏?
貞觀二十二年,五月。
從天竺返回長安的王玄策聽聞李世民病重。
將一位奇人引入宮中。
此僧名那羅邇婆寐,自稱有長生之術,已活二百餘年。
……
“站住!”
一聲暴喝,如虎嘯龍吟。
那是一羣金剛怒目的僧人。
“天台宗?”
蘇大爲擡目向面前看去。
至少百餘僧衆,在前方的山隘口排出陣勢。
“這是什麼?難不成是羅漢陣?”
蘇大爲隨口一問,接着搖頭失笑:“讓開。”
“蘇大爲,乖乖受降,念在上天好生之德,留你一個全屍。”
“受首座之命,對佛敵,人人得而誅之。”
站在僧團最前方的兩名高大僧人,手執戒刀,發出低聲咆哮。
彷彿野獸在向天敵示威。
“佛敵?”
蘇大爲冷笑一聲:“何謂佛敵?”
他指着眼前的僧團:“你們人人手執刀棍,開口就要殺我,還稱我爲佛敵?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惡賊住口!休得巧言令色,惑我心智!”
“你在洛陽屠了白馬寺,又殺了周秀法師!屠了律宗!殺了數千僧衆!罪惡滔天!”
“似你這等魔王,只有挫骨揚灰,方能消此生罪業!”
“我佛慈悲,有菩薩心腸,但對佛敵,亦有金剛手段!”
“殺!”
衆僧齊聲高喝。
無形氣機,從幾十人,連結幾百人。
那種玄之又玄的氣機,凝結如一。
在僧團頭頂上,隱見一尊金剛魔像,在熊熊紅蓮業火中,仰天咆哮。
“我們誰是魔還不一定。”
蘇大爲看了一眼衆僧頭上那忿怒金剛像。
如此執念,與魔又有何不同?
“我與沙門頗有淵源,最後勸一句,讓開。”
蘇大爲幾番忍耐,誰知竟被眼前的天台宗僧團視爲軟弱。
“他不敢出手,衆僧齊心,一齊向前!”
“誅佛敵!”
“誅佛敵!!”
“他定是被律宗周秀法師反噬打傷了,使不出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