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爲隱隱記得,史書上似乎記載賀蘭敏之行爲失常,及成年後,多有狂悖。
那個時候武則天已經掌權了,最後仍沒法護住這個行爲乖張的外甥。
可見那時的賀蘭敏之闖的禍有多大。
有人說賀蘭敏之是入魔了,是魔怔了。
但蘇大爲此刻細想,竟有種不寒而慄之感,難道說,敏之是因爲體內的詭異之血,纔會
他有些擔憂的看向玄奘法師。
法師叫了敏之上前,替他把脈,又細細查探,向武順低聲說着什麼。
蘇大爲深吸了口氣,如今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等下次單獨向玄奘法師和行者請教,看是否有辦法把詭異之血的影響給根除。
“玄奘法師,我還有公務在身,先行一步了。”
蘇大爲向着玄奘和武順拱手抱拳,又示意盧慧能不必跟着自己,轉身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明崇儼正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閃動,不知想到些什麼。
“媚娘姐出宮的時候,好像多是去我那裏,也不知有沒有去看望過武順,還有敏之。”
走出大雁塔,蘇大爲仰首看了下天色,自語了一句,又搖搖頭。
算了,想來武媚娘跟武家的關係也一般,不然也不會那麼看重自己了,上次還說過,自己這裏就是她的家。
明顯,武家人對她來說,並無歸屬感。
不過將來,當武媚娘掌權後,還是不得不仰仗那些她或生疏,或討厭,甚至憎惡的親戚。
人在這世上,總有些親緣關係是斬不掉的。
何況要行使權力,就要將權力分出去。
在這時代,除了血緣關係,還有什麼東西更可靠的
或許,師徒關係算一個。
他不自覺的想到了李客師。
李客師對自己有授藝之恩。
有這層關係在,雙方之間不是父子,卻也有近乎父子般的一種信賴。
天色尚好,距離傍晚尚有一段時間。
蘇大爲摸了摸懷裏的布帛,大步走出寺門,他想去找一下李客師。
這件事太大,僅憑自己,已經有些扛不動了。
最關鍵是,自己這消息如何傳遞給武媚娘
之前還可以通過王福來,但自從上次接觸房遺愛後,被人開始盯梢,這條線就斷了。
或許可以讓李客師幫忙。
想起那個鬚髮皆白,坐在湖邊釣魚的老頭,蘇大爲的嘴角不由挑起一絲笑意。
就算李老頭不肯幫忙,也絕對不會坑自己。
畢竟,
蘇大爲與李家,乃是互爲表裏的關係。
心裏想着要不要回家取“龍子”來,還是低調點去公交署借匹馬,剛剛走出數十步,他的腳步忽然停下。
路旁,幾個席地而坐的路人站了起來。
蘇大爲左右看了一下,視線飛快定格到身側。
一身官服的大理寺獄丞孫正城,帶着大理寺衆人,從那邊大步走來。
這段時間,蘇大爲的被抽調去大理寺,便是與這獄丞對接,兩人雖沒什麼特別的交情,但也沒什麼過節。
屬於公對公。
“孫獄丞。”
蘇大爲向對方拱手施禮。
孫正城面無表情,揮了揮手:“大爲,趕緊跟我回大理寺。”
“是案子有什麼變化嗎”
蘇大爲試探着問。
“嗯。”
孫正城示意了一下:“邊走邊說。”
一行人涌過來,蘇大爲不得不跟着他們向前走。
“孫獄丞,到底出什麼事了”
蘇大爲接着問:“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關於案子,上面有話問你。”
孫正城腳步微頓,側臉道:“你只用如實回答即可。”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蘇大爲心下雪亮。
敗露了
不知哪裏出了問題,先前明明易容改裝,將盯梢的那些人甩掉,但對方居然還是找到了自己。
而且還及時通知大理寺在這裏拿人。
能讓大理寺聽命的,還能有誰
如果跟着孫正城他們回去,等待自己的只怕是牢獄之災吧。
蘇大爲的腳步慢了下來。
就在此時,走在他身側的孫正城腳下一動,突然倒過來。
嗯
蘇大爲本能的雙手前伸,一把將對方肩膀按住。
元氣在體內聚集,如果孫正城稍有異動,下一刻,蘇大爲雙手就能生出無數種變化,將他給扔出去。
“抓我”孫正城壓低聲音急道。
蘇大爲愣了一下,隱隱見孫正城手在下面飛快的比了一個手勢。
沃特
蘇大爲眼皮跳了一下,他居然是
自己人。
那個手勢是蘇大爲之前與王福來約定的,若王福來不能親自出宮,就派人與他接頭傳遞消息,靠的就是手勢還有信物確定身份。
周遭其他人才反應過來,嚇了一跳,紛紛喝叱着跳開,一個個拔刀出鞘。
“蘇大爲,你做什麼”
“居然敢劫持孫獄丞還不快放下”
隨着這些人的吼聲,孫正城這纔好似“回神”,扯起嗓子氣急敗壞的尖叫:“蘇大爲,你,你好大的膽子”
蘇大爲有些無語的翻了翻白眼,湊到他耳旁低聲道:“老孫,演技太浮誇了,能不能真誠一點,走點心”
“啊”孫正城整個人都傻了,做夢沒想到蘇大爲居然來這麼句不着調的話。
“你看你聲音不抖,中氣十足,我們倆你比我還像劫匪。”
“咳咳~”孫正城整張臉都漲紅了,拚命咳嗽以掩飾尷尬。
嘩啦啦~
一批身穿甲冑的武士,手執鐵槍,向這邊大步跑來。
無數甲葉撞擊着,發出金鐵交擊之聲。
而沉悶的腳步,隆隆作響,每一步都似踩在人的心臟上。
四周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帶隊的武士大聲道:“左右領左右府,奉命來此,人犯還不束手就擒”
那頭領揮揮手,槍兵便散開包圍。
後方還有人將背上手弩取下來。
蘇大爲臉色變了變,猶豫一瞬,伸手將懷裏的孫正城推開,高高舉起雙手。
“抓住他。”
四周的人立時一涌而上。
“所以你就來我這裏了。”
長安獄中,終年不見的黑暗,
火把在壁間燃燒跳躍着。
隔着一道牢門,林老大一臉無語的看着牢裏的蘇大爲。
“我說你這人怎麼跟大牢這麼有緣呢”
林老大拖過一張胡凳,大刺刺的坐在蘇大爲面前,跟他就隔着道柵欄牆。
蘇大爲靠在角落,背貼着牆,感受到大牢經由黃泥加砂石夯實的牆面。
那表面無比的粗礪,而且透着陰冷潮溼,讓人不太舒服。
他甚至感覺有股子寒意,順着粗糙的砂石一直浸入自己肌肉、骨髓裏。
背心一陣陣痠麻,
好像骨頭裏有什麼東西在呀呀作響,就要破開一樣。
他猜想可能是入牢前,被人狠狠一悶棍敲在背上的緣故。
蘇大爲箕坐在地上,仰頭想了想纔回答林老大:“我也不想來,奈何實力不允許。”
“你說的這叫什麼狗屁話。”
林老大聽不懂他說的段子,朝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放心,來了我的地頭,哪怕你明天要殺頭,只要在長安獄裏,我保證你能有口熱飯喫。”
“謝了。”
蘇大爲還能說什麼,只能報以苦笑。
林老大又道:“還算你小子聰明,當時如果敢反抗,必死無疑。”
蘇大爲默不作聲。
他當然知道。
武媚娘和李治在各衙門裏一定也有安插自己的人手。
但是孫正城到底是不是武媚孃的人
會不會是長孫無忌的人,
給自己做一個局
只有天知道。
無論是不是,在當時那個環境下都不重要了。
大理寺,左右領左右府,代表的都是大唐官府。
如果當時蘇大爲暴力抗法,只有一個下場,就是被當作叛逆格殺。
哪怕他能衝出包圍,此後也只能浪跡天涯。
家還要不要了
柳娘子和聶蘇怎麼辦
周良和沈元,還有一大幫兄弟都可能被自己連累。
所以,儘管他能逃,他也逃不得。
這就是命。
乖乖進來,牢裏蹲吧。
蘇大爲閉上眼睛喃喃道:“我也覺得我與長安獄挺有緣的。”
“怕了你了。”
他這話說出來,林老大頓覺一陣心驚肉跳。
“惡賊,上次你逃出去放了把火,上面差點把我皮給扒掉,這次我跟你說,你要再我玩這套,兄弟都沒得做。”
“嘿嘿,你還當我是兄弟”
蘇大爲張開雙眼,鋒利的眼神透過牢門縫隙,盯在林老大臉上。
空氣裏,似有無形的殺氣,如刀。
這刀就劃在林老大臉上。
做爲常年掌管刑獄之人,林老大不可謂不彪悍。
這些年,他不知見過多少厲害的人物。
怕死的,不怕死的,精神瘋癲的,喪心病狂的,殺人成癮的。
那些人,他都見過,也都蔑視過。
但是,在蘇大爲的眼神下,林老大此時,沒來由一陣心虛。
下意識偏頭,避開了蘇大爲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