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頰深陷,眼窩亦深陷,頭顱微垂,只有一雙眼睛幽幽的看着蘇大爲。
一切,和他預想的不一樣。
之前種種,倨傲也罷,裝做不在意也罷,只爲了激怒蘇大爲。
人在盛怒下,往往會做出錯誤判斷。
也更容易暴露本性。
咥運需要這樣的手段,來幫助自己達成目地。
但是眼前的一切和他想的不一樣。
他原本以爲,蘇大爲是很重視親情的。
但他表現得實在太平靜了。
平靜到好像在說一個陌生人的事。
這令咥運心中一下子失去了對蘇大爲的把握。
想要針對對方設計,想要施展謀略手段,前提是一定要對對方的心理了如指掌。
但是顯然,蘇大爲的表現說明,自己並沒有真的看透這個人。
他並非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蘇大爲,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難道不在乎親人的死活?
如果此人是生性涼薄冷血之人……
那之前的推斷全數要被推翻。
咥運下意識挑了一下眉。
想皺眉,卻又忍住。
要真是如此,那這蘇大爲豈不是與自己很像?
嘿嘿,有意思。
原來你也是披着人皮的狼啊?
大奸似忠,險些被你瞞過了。
咥運目光幽幽的看着蘇大爲,心念急轉。
想着尋求切入口。
如果親人這個問題,不能引起蘇大爲的興趣,那麼只能誘之以利。
聯想到之前蘇大爲與自己的協議,看來此人還是貪功。
只要有慾望,有所求,就能夠駕馭。
咥運眼中光芒重新凝聚起來。
這一瞬間,他完成了自我的心理建設。
一雙眼睛重新投向蘇大爲,帶着一絲玩味與自信。
但是,當與蘇大爲的雙眼交接時,咥運心中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哪裏弄錯了。
蘇大爲的眼神非常乾淨,純粹,漆黑的眼中,不帶一絲雜質。
那雙眼睛絕不是充滿貪慾的野獸的眼睛。
而是智慧,冷靜。
冷靜得可怕。
但是從這雙眼睛裏,咥運分明感受到了一種明爲“憤怒”的情緒。
是的,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着,在蘇大爲黑色的瞳孔中,銳利的神彩,就像是黑曜石中亮起光,又像是黑色冰中,燃燒的火。
冰冷與火焰,原本是極爲違和的感覺。
但是此刻,它卻分明出現在蘇大爲的眼裏。
這一瞬間,咥運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蘇大爲並不是不重視親情,他顯然很在乎聶蘇,而自己因爲沒收到他憤怒的反饋,險些以爲他自己一樣,是獸,是狼。
不,蘇大爲與自己並不是一類人。
他與自己是兩個極端。
自己是野獸,人性的冷靜是外皮,內裏是瘋狂嗜血的獸。
而蘇大爲正好相反。
沉默。
咥運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見。
他沙啞着嗓子,試探着開口:“我想和你談一個條件,重新訂一個盟約。”
“我可以將聶蘇的下落告訴你,但是要你保證我的絕對安全,並且儘可能幫我在天可汗那裏爭取利益。”
咥運盯着蘇大爲的眼睛,緩緩的道:“做爲回報,如果是我能做的,我也會盡量成全你。你想要什麼?除了聶蘇的下落,軍功、財富,甚至是比失五姓這些部落的歸附,甚至幫你組建一支屬於你私人的騎兵。
相信我,這一切,我都能辦到。
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在力所能力的地方,小小的幫助我一下。
這很公平,不是嗎?”
咥運聲音很輕,很柔,似乎害怕激怒到蘇大爲。
他意識到之前的手段錯誤,已經改變了策略。
他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力,像極了要誘人靈魂的魔鬼。
然而在這一刻,咥運相信自己的公平與公正。
只要蘇大爲願意幫自己,剛纔他說的那些,都可以毫不吝嗇的回報給蘇大爲。
這是公平交易。
他咥運一向是一個講誠信的人。
對,在對方實力比自己強的時候,他很重視這份承諾。
咥運也是一個很懂靈活變通的人。
做人要審時度勢,能忍人所不能忍,可爲君子,爲英雄。
不知怎地,看着蘇大爲那平靜至冷漠的眼神,咥運感覺自己心頭涌起無數雜念。
等待似乎極爲漫長。
正當他有些焦躁,快要失去耐心時,終於等到了蘇大爲的回答。
“我答應你。”
這個聲音,對此時的咥運來說,彷彿天籟一樣。
他心中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疑。
會有這麼容易,有這麼簡單嗎?
眼中幽光閃動,咥運笑了,笑得像是隻剛偷到雞的狡猾狐狸。
“既然你也答應,不如我們擊掌盟誓,請長生天作鑑證。對了,蘇帥你就對道家李耳發誓,再加上皇帝陛下如何?”
這是給這份承諾打上保險。
李耳是李唐追認的祖宗,又是國教,唐人大多信之。
以李老君發誓,對信奉鬼神的唐人來說,是有不少約束力的。
再加上以皇帝發誓,就更保險了。
咥運想了想,還不放心,又加了一句:“再以你妹子聶蘇發誓,若你違約,將永遠見不到她,身邊至親也會一一離你而去,可好?”
蘇大爲這一刻終於有些變化。
眼神中神光一閃,似乎是被咥運的話激怒了,刺激到了。
那光,像是澆上黑火油的火,要將咥運吞噬。
然而,這怒火在即將爆發的一刻,又被蘇大爲生生的壓了下去。
他盯着咥運,用一種咥運極爲陌生的眼神盯着他。
良久,蘇大爲從齒縫裏吐出一個字:“好。”
咥運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伸出右手向蘇大爲。
後者緩緩擡起手,雙手擊掌,又各自發誓。
咥運對着長生天,蘇大爲的誓言則比較繁瑣,以李耳、大唐皇帝,聶蘇等親人爲誓。
直到聽見他發完誓,咥運終於長呼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