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得就像是看一件沒有生命的死物。
這種眼神,令金法敏無比心慌。
上一次見面時,金法敏是新羅使團的首領,是代表新羅真德女王朝見上國大唐皇帝的使節。
那時見蘇大爲時,他能不卑不亢,有理有節。
但此時易地而處,雖在自己的國家,卻毫無安全感可言。
甚至在蘇大爲的目光下,他生出一種無處遁形,恨不得逃避的念頭。
蘇大爲的話,只是輕輕一點。
卻已經令他聯想到許多。
自古三韓一家,雖然目前百濟與高句麗聯手欲吞併新羅,但新羅難道就沒有和百濟聯手的時候嗎?
有。
而且不止一次。
國家面前,永遠只有利益,個人恩怨算什麼。
之前金法敏出使長安時,便與百濟道琛等人,有過祕密的聯繫。
只是在最後的時候,終究還是覺得大唐更靠譜一些,轉身將高句麗和百濟賣了個乾淨。
不論怎麼說,有些東西大家心知肚明,是沒辦法糊弄過去的。
“蘇帥所言,令下臣汗顏無地,新羅小國,除了一心侍奉大國,別無求存之道,懇請蘇帥看在新羅爲大唐藩屬的份上,能不計前嫌,鼎力相助。”
金法敏,終究不是普通人。
他終於恢復了一絲理智,迅速調整了心態,向着蘇大爲,畢恭畢敬的行禮。
小國求存之大,便是“事大”。
此乃千古不易之道理。
在這種事情上,最怕的是未知,既然蘇大爲現在開口了,肯交流了,金法敏恢復理智後,反而沒之前那麼怕了。
“別的事情,只要不影響大唐利益,我不想追究,也無意去翻老帳,但是,李大勇的事,我務必要討回一個公道。”
“公道?”金法敏咀嚼着這個詞。
何謂公道?
李大勇爲唐人,跑到百濟摻合三韓的事,從百濟和高句麗人的角度看,這是敵人,死了只會拍手稱快。
但對唐人,對蘇大爲來說,替李大勇報仇,便是公道。
歸根到底,公道二字,是看屁股坐在哪邊。
身份決定角度,角度決定思路。
金法敏現在已經擺正心態,視自己爲大唐屬國臣子,說話越發小心。
“蘇帥,不知這李大勇與您的關係……”
“他是我的兄長,與我有恩,他的仇,我誓報之。”
蘇大爲平靜的道。
在這平靜下面,藏着濃烈到化不開的情緒。
如一杯烈酒。
“我知道了。”
金法敏吞嚥了一下口水道:“關於百濟那邊的情報,我們確實有關注,但是小臣並非負責情報這一塊,得尋專人問過才能回稟。”
“誰知道?”
“就是方纔蘇帥您提過的,敝國的國仙,金庾信。”
不等蘇大爲開口,他又道:“如今戰事急迫,我與父王各負責一方,父王率一半國兵鎮守高句麗一線,而臣下率花郎抵禦百濟一線的戰事。
國仙金庾信過去與百濟作戰,曾數次大破百濟軍,百濟人畏之,所以他大部份時間,都是在臣下這裏。”
這番話說完,只見蘇大爲沉默了片刻。
“好。”
聽到他說個好字,金法敏心中一鬆,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
這些年來,大唐是不爽新羅的。
只是礙於有高句麗和百濟這兩個不聽話的小弟在,不得不穩住新羅,所以暫時不發作。
而新羅也心知肚明。
具體表現在,新羅人與高句麗、百濟就像是吵着要分家的夫妻,吵歸吵,鬧歸鬧,大唐一旦要插手進來,那麼小倆口一致對外,先把大唐伸過來的手給擠兌出去。
新羅也知道,如果說百濟和高句麗是餓狼,那麼大唐便是猛虎。
名義上是屬國,但實則,就如合夥做生意般。
有利時就抱緊叫爹,無利時,甚至會拔刀相向。
當然,大部份時候,新羅比較低調。
那是因爲他們在百濟和高句麗之間,一直是被胖揍的那個。
如果百濟和高句麗不是太過份,那麼新羅就忍了。
過份了,便趕緊對大唐叫救命。
歷來皆是如此。
之所以前次金法敏在長安出使,能暗中與道琛等人勾聯。
全是因爲當時新羅真德女王的國策,是明交大唐,暗中結好高句麗與百濟。
三國之間,雖然有爭鬥,但大體還是維持了一個鬥而不破的局面。
算是蜜月期。
只是現在不同了,蜜月期終究會過去。
新羅現在的新王,金春秋,乃是金法敏之父。
他們這一家子與高句麗有世仇。
脆弱的互信基礎不再存在。
而來自大唐的壓力越來越大,逼得高句麗在遼東不斷收縮。
牆外的損失,只能牆內找補。
高句麗的國策便是轉向新羅。
大唐搶了我的土地,我就揍大唐的小弟新羅。
就是這麼個邏輯。
以前假離婚的夫妻,這回是真離婚了。
大唐再不來,新羅真的要被人把底褲扒光。
此時此刻,再怎麼向百濟、高句麗拋媚眼,也註定是給瞎子看。
除了一心抱緊大唐爸爸的大腿,還能如何?
嗯,事大,是新羅國一慣傳統。
先從侍奉好蘇大爲一行人開始。
畢竟,他們帶着大唐皇帝的詔令而來,代表的就是大唐的臉面。
金法敏一行人引路,蘇大爲他們跟着,向東而行。
而就在一行人離開不久。
遠處草葉搖動,有兩人手腳輕盈的躍上土丘,向着蘇大爲他們離去的方向張望良久。
“走了。”
“那我們也該幹活了。”
鉅野城,是一處連在地圖上都無標記的小城。
原本,新羅國也不太注重這個地方,但隨着近年來,被百濟不斷攻略蠶食,邊境線一退再退。
這個芝麻綠豆大點的小城,不知不覺中,居然從內地,變成了邊境重鎮。